陈二狗接过了那道法旨,他此生从未碰过如此贵重之物,轻飘飘的绢帛在他手中却重若千钧。
他的任务,是为这座刚刚被命名为“归途道场”的奇迹之桥,铺设第一块祭文灰砖。
所谓的灰砖,并非凡物,而是由王城送来的,万千归者家属焚烧祭文祈愿后,凝结而成的思念之骸。
他深吸一口气,捧着一块巴掌大小、闪烁着温润光泽的灰砖,颤颤巍巍地走到桥头,在预留出的第一个凹槽前跪下。
这块砖里,有他为孙儿狗蛋烧去的一封家书。
他闭上眼,小心翼翼地将灰砖嵌入其中。
“咔。”
一声轻响,灰砖与桥体完美契合。
然而,就在砖面与桥面齐平的刹那,异变陡生!
“嗡——”
脚下那坚实无比的桥面,竟毫无征兆地,如活物般轻轻一震。
紧接着,以那块灰砖为中心,前后十丈的桥身,竟缓缓下沉了三寸!
那不是断裂,更不是塌陷,而是一种……柔韧的弯曲,仿佛一截钢铁铸就的脊梁,在重压下弯下了膝盖。
陈二狗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后数步,惊骇地望着眼前的一幕。
他不信邪,换了一处,又取来一块灰砖。
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
当灰砖落定的瞬间,对应的桥段再次应声下沉三寸!
一次,两次……十次!
当他将第十块灰砖铺下,整座长桥之上,十段桥身各自沉降,形成了一道道连绵的弧度。
放眼望去,那横跨深渊的万丈长桥,不再是笔直的通途,反而像一具巨大无朋的骨骸,正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态,长跪于天地之间!
陈二狗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冰冷而温润的桥面。
他的指尖之下,无数灰烬微尘缓缓汇聚,凝成一行细若蚊足的小字。
【非我不直,是你太重。】
那晚,陈二狗在桥头守夜,累极了的他沉沉睡去。
梦中,他回到了襁褓之时,他早已过世的母亲正抱着他,轻轻哼着摇篮曲。
她低头,在他耳边用最温柔的声音低语:“傻孩子,他不是你们要走的路……他是路的爹啊。”
与此同时,铃音学堂最深处的密室里,苏墨的脸色比铁还冷。
他面前,一座新铸的“灰晶共振仪”正发出低沉的轰鸣。
他从桥体上采集了数枚最核心的灰晶样本,试图用阵法解析其能量的本质来源。
他要搞清楚,这股足以逆转生死、扭曲现实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仪器启动的瞬间,所有被法力禁锢在水晶容器中的灰晶样本,猛地一颤!
下一秒,它们竟无视一切束缚,集体脱离容器,化作点点流光悬浮于半空之中。
它们没有四散,而是在实验台上方,围绕着一个看不见的中心点,缓缓旋转起来,形成了一道微缩的、璀璨的环状星轨。
那流转的轨迹,庄严而神圣,仿佛诸天星辰在拱卫着它们的帝君。
而那空无一物的中心点,经过苏墨神识的精准测算,其在天元大陆坐标系上的投影位置——正是千万里之外,南荒海岸,小石头立足的那块礁石!
“混账!”苏墨低吼一声,强行催动法力,试图打断这诡异的朝拜,将灰晶重新捕获。
可就在他神识触碰到那星轨的刹那,轰然一声巨响,所有旋转的灰晶光芒尽碎,如死物般噼里啪啦地坠落在地。
它们没有摔成齑粉,而是在冰冷的石板上,自动排列成一行杀气凛然的古篆。
【敬则存,妄则灭。】
苏墨盯着那行字,浑身冰冷,一夜无眠。
第二日天明,他当着所有学堂弟子的面,亲手焚毁了自己耗费半生心血写下的所有研究手稿与阵法图录。
而后,他在铃音学堂的门规石碑上,用自己的指尖血,刻下了新的第一条规矩。
“自今日起,凡归途道场之事,不得测其理,不得究其源,唯可传其行。”
三日后,开道大典。
周逸尘身披元帅重甲,亲率王城规格最高的礼官团,浩浩荡荡来到桥畔。
他手中,捧着一卷由千年金蚕丝织就,欲要铭刻小石头与十万归途婴孩不世之功的金册玉牒。
然而,仪仗队刚在桥头站定,深渊之下,一股毫无征兆的狂风冲天而起!
那风不伤人,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意志,精准地卷过周逸尘的手掌。
金册玉牒瞬间脱手,被卷入高空。
还不等众人反应,桥体之上,亿万灰烬升腾而起,如一片浓密的乌云,将金册层层包裹,最终化作一个灰扑扑的石球,“咚”的一声,坠入桥基深处,与道场融为一体。
礼官大惊失色,连忙取出备用的竹简,欲另书功绩。
可狼毫笔蘸墨,刚一落在竹片上,“嗤”的一声,竹片竟瞬间焦黑碳化!
再换宣纸,落字之处,无火自燃!
这天地,这道场,竟拒绝一切形式的铭刻!
周逸尘望着眼前的一切,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屏退众人,从腰间解下自己征战多年,早已陪伴他如手足的一盏随军灰灯,将其轻轻放在桥心。
灯火摇曳,一丝灰烬自灯芯飘起,在半空中缓缓凝聚成形,写出唯一一句传世之言。
【记不住的,才需要刻;我们记得,所以不必。】
字迹散去。
周逸尘转过身,面向他身后甲胄鲜明的三千亲卫,下达了一个足以载入史册的命令:“全军,弃笔,焚册!”
随即,他单膝跪地,对着这座长跪不起的桥,对着那盏微弱的灯火,以额触地,行三叩首之礼。
王城,首席医馆。
江羽裳的眉头紧锁。
她面前,躺着一个刚刚从前线送回的“灰婴”。
这个孩子在共生仪式中突然昏厥,此刻五感尽失,对外界毫无反应,唯有心脏,如战鼓般异常强劲地搏动着。
她捻起银针,施展出独门秘法“雾引法”,将一缕极细微的神识探入患儿的识海深处。
没有画面,没有思绪,只有声音。
无尽的脚步声,万千脚步声汇成的洪流,在那片混沌的识海中轰然回荡。
脚步声里,夹杂着孩童们断断续续哼唱的《归田谣》,还混着风雪呼啸、刀剑出鞘的刺耳锐鸣。
江羽裳将神识下沉,她惊骇地发现,那孩子的脑域之中,竟已形成了一张微缩的、由灰晶能量构成的道路网络!
他的每一次心跳,都在驱动着能量沿着那条“路”走上一步,每一步,都在复现着小石头过往人生中某一段真实的经历!
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当她尝试着在房间内,用法力播放一段早年从小石头身上秘密录下的、他吐纳时的呼吸声时,那患儿的心跳陡然加剧,口中竟无意识地、用稚嫩的童音吐出了三个字。
“娘……等……”
那是小石头被仇家追杀,自断舌筋前,在墙上用血写下的最后一句话!
江羽裳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收回银针,用颤抖的手在医典上写下结论:“他的记忆,正在通过这些孩子的心跳,一遍遍地……重活。”
七日后,开桥之日。
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辉洒满深渊两岸。
十万名自沉睡中醒来的孩童,在桥头一字排开,神情肃穆。
在无数道震撼、不解的目光注视下,他们齐齐弯腰,脱下脚上的鞋袜,露出了稚嫩白净的脚掌。
他们要赤足,走上这条回归之路。
当第一双小脚丫,轻轻踏上那冰冷而坚实的灰烬桥面的瞬间——
“轰隆隆——”
整条自北境起始,一路蜿蜒不知几万里的灰色路途,仿佛沉睡的巨龙被唤醒!
从北至南,一段接着一段,整条路,开始缓缓下沉!
路未断,基未损,它只是在下沉!
一次。
两次。
三次!
整条归途之路,如起伏的波浪,对着南方的某个方向,行了完整的三跪之礼!
同一时刻,南荒海岸。
小石头正欲迈步,踏上眼前由灰烬自发铺就的海上之路。
可他的脚尖尚未落下,脚下的海水忽然凝固如铁,那条从北方无限延伸而来的灰烬之路,其最前端的桥首,竟在他面前缓缓弯曲,低伏!
整条归途,正向它的缔造者,献上最崇高、也最迟到的叩拜!
小石头站在原地,不动,不语,不惊。
因为他终于明白——
他不是在走一条路。
他是路本身,第一次,学会了向自己的起点,低头。
夜色渐深,白日的喧嚣与神迹尽数沉淀。
陈二狗提着一盏灯笼,开始了他在归途道场上的第一次夜巡。
万籁俱寂,只有他的脚步声在桥面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他已经走了十几趟,对每一寸桥面都了然于心。
但这一次,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悄然爬上心头。
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错位感,仿佛脚下这片白天还无比恭顺的大地,此刻正于寂静中,与光影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嬉戏。
他下意识地低头,皱眉寻找着那份不安的源头。
月光洒下,他的影子被灯笼的微光拉得又细又长,清晰地投在身前。
一切似乎并无异常。
只是……那影子的位置,是不是……离他的脚底,太远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