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色已透出蟹壳青，澄澈如洗。
奉天殿巍峨的琉璃顶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光，三重汉白玉须弥座下，身着各色补服的文武百官，在两侧锦衣卫按刀侍立的森然行列间，屏息凝神，依品秩鱼贯而上。
绛紫、绯红、青绿的官袍汇成一道无声的河流，唯有玉带轻叩和皂靴踏过金砖的细碎声响。
楚楚一身青色长衫侍立在丹陛西侧最前方的位置，身影挺拔如竹。
骤然间，一阵撕裂这窒息寂静的悲号从月台下冲撞而来。
一个刺目的白色身影被两名铁甲卫士半推半架着踉跄而来。
楚楚定睛一看，这不是方孝孺吗？她记得昨日朱棣曾提起，因他乃天下第一大儒，声望极隆，故特请他来草拟即位诏书。
这几日不见看他瘦得脱了形态，一身粗麻重孝晃悠悠挂在身上，像裹着一具白骨。
突然之间，那方孝孺挣脱卫士的桎梏，朝楚楚狠扑过来，这个人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那方孝孺已是心中明了。
“方大人？您干什么？！”
楚楚的手腕被那方孝孺狠狠捏住，那方孝孺目眦尽裂，眼球赤红暴突，面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滔天恨火，仿佛要将眼前人连同这篡逆的朝堂焚成齑粉，“你！是你！逆贼！……尔乃天子近卫，执戟护跸之身，竟效吕布之形！建文尸骨未寒，燕贼血染宫阶，汝竟已匍匐新主膝下，摇尾乞怜？”
楚楚自然知道他说得是什么意思，懒得理他，要不是看在他年纪大了，楚楚一定要把他的胳膊给掰断了。
那方孝孺喷薄的怒气几乎灼穿空气，愣是将楚楚一路拽进奉天殿内。
“放手！方大人！请您放手！”
楚楚被那方孝孺的枯爪死死拖拽，面色煞白，环视四周，奉天殿内文武百官所有目光如芒刺般聚焦在他们二人身上。
龙椅之上，朱棣的手在宽大的龙袍袖中无声地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眉头骤然锁死，薄唇紧抿，已显出怒意来。
“无耻逆贼！汝身事仇雠，建文信汝如肱骨，汝却引狼入室，吾只问汝一句，午夜梦回，汝可心中有愧？”
他还敢有脸问？当初要不是他和黄子澄、齐泰等人一直逼迫允炆杀掉小玩子，她也不至于做了个“诈死”的局，这几年她带着小玩子东躲西藏，最难的时候她们两个人连个片瓦遮身的地方都没有，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楚楚直视那方孝孺，亦是不惧而愤愤答道：“无愧！”
“好、好！……好一句无愧！陛下——！建文陛下啊——！”
他的哭声凄厉，在空旷高阔的殿宇间疯狂冲撞，巨大的蟠龙藻井也在这悲声里微微震颤。
楚楚退至一旁，她观察到几个文臣的额角已有汗水涔涔滑落，被他们悄无声息地擦去。
朱棣此时已站起身来，沉重的皂靴踏着御阶而下，他走到方孝孺身前，微微俯身，声音刻意压得低沉，却冷得像三九天的河冰，“方先生还请节哀，朕今日之举，乃效法周公辅佐成王，匡扶社稷罢了。”
哭声戛然而止，方孝孺猛地抬头，泪痕纵横的脸上，目光锐如刀锋，直刺朱棣，“敢问陛下，您所辅佐的‘成王’何在？！”
死寂吞噬了一切呼吸，朱棣挺直腰背，“天命难违，建文已自焚殉国！”
方孝孺目光如炬，步步紧逼，“陛下既言辅佐，何不拥立建文幼子，以正国本？”
“国赖长君！”朱棣脱口而出，声如铁板，“稚子何知？此乃取祸之道！”
方孝孺颈项绷如硬弓：“幼主不可立，建文之弟年富力强，德才兼备，陛下何不拥立？！”
“够了！”朱棣雷霆断喝，双目赤红，帝王的威压倾泻而下，“此乃朕之家事！尔等外臣，焉敢置喙？！”
咆哮如重锤砸在群臣心上，数十颗头颅瞬间深埋，空气彻底凝固。
“取纸笔来！”朱棣袍袖一甩。
三保面无血色，捧来紫檀托盘，明黄诏纸、御笔、浓墨置于方孝孺面前。
“方孝孺！起草即位诏书！朕既往不咎！”
那方孝孺目光扫过诏纸，落回朱棣脸上，唯有深不见底的轻蔑，枯瘦的手抓起御笔，饱蘸浓墨，漆黑墨瀑狠狠泼溅明黄，“燕贼篡位”四个字筋骨狰狞，墨迹淋漓。
那御笔被他掼碎在金砖上，方孝孺昂首而道：“死有何惧？诏书断不可拟！”
死寂冻结了时间，朱棣脸上血色褪尽复涌紫红，最后一丝理智焚毁，“方孝孺！你就不怕朕诛你九族？”
方孝孺竟挺直孝服下的脊梁，枯槁的脸上浮起嘲讽，“莫说九族，燕贼！你便是诛我十族又何妨？！”
空气中粘稠如血，朱棣胸膛起伏，嘶吼破碎，“好！那朕今日便遂了你的意愿！传旨！方孝孺悖逆狂吠，藐视天威，其心可诛，其行当灭！诛十族以儆效尤！”
满朝文武如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紧接着满殿朱紫、绯红、青绿的身影，带着官帽的震颤和玉带的碰撞脆响，争先恐后地扑跪在地。
“陛下息怒——”
山呼海啸般的之声淹没大殿，每一个音节都因极致的恐惧而颤抖，整个殿堂，只有御座之上还停留着那尊杀神般的身影。
楚楚几乎是在朱棣话音落下的同时，身体已不受控制地随着人潮重重跪倒，冰冷的金砖透过衣衫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深深埋下头，额头紧贴地面，混杂在震耳欲聋的“息怒”声浪中，整个大殿都在朱棣那冰冷目光的审视下摇摇欲坠。
……
帝王龙吟定音，乾坤难覆。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血腥风暴，仍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着。
整个皇宫噤若寒蝉，无人再敢靠近这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
楚楚提了只食盒而来，看见三保吓得不敢上前，她便只好悄悄得从殿后绕至御座台。
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投下深重的阴影，将朱棣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孤，牢牢被钉在九龙宝座之上。
这样的场景她见过三次，第一次是朱元璋在得知朱棡有心帝位后下令处置，他一人独坐此处沉默不语。第二次是朱允炆在得知小玩子“离世”后，也是被钉在这个位置上垂首默言。
这一回是朱棣，好像这把龙椅带着诅咒，只要有人坐上去，就总有魔力将人钉死在上面。
或许龙椅之于帝王便犹如十字架之于耶稣，他们都是献祭者。
朱棣缓缓抬起头来，她的身影瘦弱不堪，却显得那样干净清透。
朱棣自嘲般轻声一笑，“如今也只有你还敢近身前来。”
楚楚见得朱棣朝她伸手，便凑近了踏上了御座台，轻轻在他身旁坐下。
白日里执掌生杀，令山河色变的帝王消失不见，朱棣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于她温柔深情的男人，楚楚听他启口而问：“别人都畏我、惧我、怕我，如眉，那你呢？你怕我吗？”
怕吗？她想是怕的。
白天的时候，她和那些朝臣一起跪在大殿上，威压愈重，犹如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刃悬在头顶，随时可能掉下。
楚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他道：“你们做皇帝的，是不是都很在乎别人对你们的评价？”
朱棣顿了一顿，这确实像她能问出来的问题，“是，历朝帝王都背负着毁誉，所以才有‘功与过留于后人说’的说法……”
楚楚讷讷皱眉，正思忖间，忽又听朱棣低声问道，那声音里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如眉，允炆……还会再回来吗？……”
楚楚定睛看他，良久不语。
她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阴霾，那是帝业已成后仍无法驱散的心魔，是深植于他权力巅峰之下无人得见的不安与裂隙。
他得到了天下，却始终惧怕着那段“得位不正”的过往会以某种方式反噬。
楚楚将所有的机锋与感慨皆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随即沉声回道：“他不会再回来了，就像我不会再离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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