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穿堂风卷着合欢花的甜香扑在脸上时,我恍惚听见十七岁的林霁在喊我的名字。钢笔尖在采访本上洇开一滴墨,像那年落在他睫毛上的雨。
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起来。我合上剧本企划书,抬头望着阶梯教室窗外摇晃的树影。十年了,这所重点中学的合欢树还是开得不管不顾,绯红的花丝落在走廊栏杆上,像是谁随手撒了一把星星糖。
"江老师,可以开始采访了吗?"扛着摄像机的实习生第三次提醒我。作为编剧回母校采风本该是件轻松的事,如果制作组没有选中这间教室的话——第三排靠窗的课桌,左上角还留着当年我用美工刀刻的裂痕。
我摸了摸那道细小的疤。2008年的阳光穿透玻璃,在记忆里烫出焦痕。十七岁的林霁正伏在这张课桌上睡觉,后颈被晒成透明的琥珀色,蓝白校服里漫出薄荷糖的凉意。我握着圆规替他挡住晃眼的光斑,手心的汗把金属针尖浸得发亮。
那是我们成为同桌的第三周。在此之前,我和这个转学生唯一的交集是图书馆借书卡上并排的名字。高二文理分班那天,他抱着《时间简史》撞进我的世界,衣角掀起的风里带着消毒水味。
"《追忆似水年华》?"他指着我的借书卡挑眉,腕骨上缠着医院手环,"江同学,你该不会是从普鲁斯特的稿纸里掉出来的吧?"
那支被他碰过的英雄牌钢笔,在课桌夹缝里躺了整个晚自习。直到班主任宣布物理竞赛集训名单,我们的名字在投影幕布上重叠成暧昧的灰影,我才发现笔帽内侧刻着极小的"霁"字。
盛夏的蝉鸣在耳膜上织网。竞赛班设在老实验楼顶层,铁皮风扇转动的声响盖不住心跳。林霁总会在课间剥开柠檬味的硬糖,玻璃糖纸折成的千纸鹤停在我错题本上,翅膀沾着融化的甜。
七月最闷热的午后,他在草稿纸上画克莱因瓶的拓扑结构,指尖突然蹭过我的虎口:"今晚天文馆有双子座流星雨,江沉,要不要翘掉晚自习?"
我们并排躺在观测台的水泥地上,银河像从他眼睛里流出来的。当第一颗流星划过时,他忽然翻身撑在我上方,鼻尖悬停在我嘴角三厘米处。夜风裹挟着青草汁液的气息,他的喉结在阴影里轻轻滚动。
后来想起那夜的露水,总疑心是银河的碎屑。直到校庆晚会那支《一步之遥》响起,我才明白有些舞步注定要永远停在欲吻未吻的刹那。
八月末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我攥着两张周杰伦演唱会门票冲进教室,却看见他的座位空得像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画。课桌里整整齐齐码着《费曼物理学讲义》,扉页夹着张泛黄的糖纸,墨迹被雨水晕开:"江沉,我好像得了普鲁斯特综合症。"
雨滴砸在玻璃上的声音像某种摩尔斯电码。后来我在传达室收到从瑞士寄来的信,邮戳日期是我们本该去看演唱会的那天。信纸上只有半句未完成的诗:"合欢花落在十七岁的锁骨时,我多想成为你笔尖的......"
最后那个字洇开了,像流星坠入大气层时燃烧的尾巴。
"江老师?您还好吗?"实习生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我这才发现钢笔尖已经戳破了稿纸,墨迹顺着纸纹爬成合欢树的形状。窗外的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而当年躲在树荫里偷看林霁打篮球的少年,终究成了用文字编织遗憾的匠人。
制作组开始架设轨道拍摄空镜。我起身走到教室后门,突然被储物柜缝隙里闪过的金属反光刺痛眼睛。蹲下身掏出的刹那,记忆里的薄荷味汹涌而来。
那是支锈迹斑斑的钢笔,笔夹处缠着褪色的蓝丝带。当我颤抖着旋开笔帽,夹层里泛黄的纸片像蝴蝶标本翩然坠落——
[2008.7.23 江沉把克莱因瓶的草稿折成纸飞机,从四楼掷向升旗台。我在医务室窗口看着那道弧线,突然希望地球是平的,这样我就能永远追着它跑]
[2008.8.5 医生说最多还能撑三个月。江沉在物理卷子背面画满合欢花,我偷偷撕下叠成了1314颗星星]
[2008.8.19 演唱会门票退掉了。如果注定要说再见,至少要让他记住我眼睛里有银河的样子]
纸片边缘的锯齿像是被眼泪泡软后又风干的褶皱。我踉跄着扶住墙壁,终于看清当年那封信被雨水模糊的字迹究竟该续写什么。
"......我多想成为你笔尖的永恒。"
走廊尽头的合欢树突然落下绯红的花雨,十七岁的林霁站在树荫里对我笑,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像是随时会消散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