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仿佛回到了大一第一学期,我比闹钟早醒了五分钟,下床洗脸刷牙准备上课。街上包子铺、早餐店、奶吧都显得陌生,好像一件在远古时期属于我的珍宝。我恍惚着往前走,走进清晨暗淡的幻象里。宿舍、食堂、教学楼,这本是我应该经历的三点一线,现在却弯曲地接上外围无尽的网。
器材室的铁门在身后合拢时,那台尼康D90的皮革背带似乎残留着上一位借阅者的体温。我摸向储存卡槽的手指突然顿住——防尘盖内侧夹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极小的字迹,像是有人用手术刀刻进塑料的肌理。
“同学,你的照片是在哪里拍的,我想去看看。”
字迹温和得像是……像是一个短发的女孩。我举起相机对着安全出口指示灯查看,发现取景器边缘粘着半片樱花标本,干燥的花瓣经络竟与字迹的笔画走势完美重合。我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在纸条的背面写上了那些模糊的经纬度,这不是恶作剧,所有作品都需要我们自己去聚焦。就像她自己誊抄的:“所谓摄影,就是拼命抵达某个场所的过程。”
借走相机以后,我突然想起昨晚刘姐说的事情,打开手机并没有未接来电,于是我把免打扰又关了。我好像在期待什么,期待那个眼睛像玫瑰一样的女人给我打电话吗?不得不承认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就算昨天逼着我连续弹奏了三十多遍《爱的初体验》让我无比恼火。她像是什么东西的代名词,那种挑拨情绪的东西叫做欲望。
正午的集装房在烈日下蒸腾出铁锈味的叹息。我数着脚手架钢管交错的节点,将尼康D90架在两周前相同的位置。取景框里新增了半截烟蒂,滤嘴上的齿痕与器材室字迹的转折角度相似。按下快门的刹那,塔吊阴影如铡刀般切断画面,惊起一群藏在集装箱缝隙里的绿头苍蝇。
完成任务以后我将纸条重新塞到防尘盖里,将相机放到了最角落的位置。不同于数据卡,D90长得都一样,如果有人在全念之前揭开盖子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公共课教室的日光灯管在头顶编织着催眠的蛛网,我数到第七块剥落的天花板墙皮时,窗外的塔吊正好转过九十度。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概论教授的领带夹反着冷光,把PPT上的商品二因素理论折射成双影投在后排女生的iPad Pro上——她正在给自拍修图。前桌男生后颈的青春痘排列成北斗七星,随着他刷短视频的频率明灭。
当教授讲到“使用价值与价值的对立统一”时,左前方突然爆出压抑的笑声——穿Lo裙的女生正把手机藏在课本后面,屏幕里变声器处理过的猫叫与扩音器里的哲学辩证形成诡异的复调。
点名册滚动到"周炳"时,我误将目光投向教室另一端的板寸男生。他新钉的耳环在转头瞬间闪过幽光,让我想起上午在纸条上标记的坐标。直到真正的周炳从后排举手应答,那声带着游戏开黑腔的“到”才惊散了我对器材室的回忆。
窗外的银杏叶突然被风拍在玻璃上,叶脉的纹路连接着校外的交通线。我摸出手机偷拍这意外构图时,发现镜头里捕捉到斜对角女生的侧脸——她正在教材空白处画插图,铅笔阴影的排线方式摩擦出古典韵调。
下课铃响前五分钟,教授突然播放三十年前的思政课录像。雪花屏里年轻教师挥动的手臂,与此刻讲台上松弛的皮肉在视网膜上形成奇怪的角度。当人群如退潮的工蜂涌向门口时,我留在座位数一个个钻出去的同学——全班34人的名字里,仍有12个对应不上具体的面容。就像晚上酒吧台下聚光灯找不到的地方,一些印象派面孔。
等我背着吉他走上台,激光网格在那个女人红色裙摆上织出血脉般的纹路。昨天的男人并没有与她一起来,她独坐的卡座像被无形结界隔绝,方圆三米内无人落座,连端着龙舌兰穿梭的服务生都会下意识绕道而行。最新开启的红酒表面,凝结的水珠正顺着警告标语下滑,把“禁止未成年人饮用"染成"禁人止未年用饮”。光影折射跳跃,为她化上猎人的迷彩,身周的空地是陷阱,再远一些就是那些蠢蠢欲动的猎物。
我调试吉他音准时,瞥见她用吸管在莫吉托里雕刻冰沙。水晶指甲每戳一次杯壁,头顶的频闪灯就恰好掠过她锁骨处的纹身。杜哥肘了我一下:“对于这样的,别想太多。”
今天没有傲慢的客人,我很顺利地唱完几首民谣,又把自己写的东西搬出来卖弄了一番。余光里她托着下巴,视线没有离开酒杯和吉他。每一根头发好像都在说:你会唱《小宇》吗?露肩装变成病号服,镌刻她眼睛里无法根除的城市顽疾。
“总有些惊奇的际遇
比方说当我遇见你
你那双温柔剔透的眼睛
出现在我梦里
……”
我不清楚上天有没有给我悲悯的权力,但我还是在离开之前唱了一遍《小宇》。她不会喜欢这种歌,至少看起来。这应该是她成功的撩拨,甚至没花一分钱话费。
自动门滑开的机械音比往日迟缓半拍,我踉跄撞上促销堆头时,立牌上的二次元代言人正用扭曲的笑脸俯瞰。刘姐的圆珠笔尖已戳在交接本第三行:"冰柜除霜延迟27分钟",旁边是上一任店长手写的"微笑服务守则"。
流浪猫的肉垫无声碾过过期杂志堆,尾尖扫落货架顶层的除尘絮。它蹲坐在关东煮机旁的模样像尊招财猫摆件,只是右耳缺口处新结的痂泛着碘伏的褐。当我撕开临期鸡胸肉包装时,它竟主动凑近蹭过我沾着琴茧的指节。我很抱歉昨天没来看它,它竟表现出失而复得的喜悦。
刘姐刚离开没多久,货架第三排末尾便缺了一瓶汽水,柑橘味的。她来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直没发觉她在酒吧里。没有妩媚的眼神和雍容的姿态,她看起来很累,卸完妆皮肤质感也粗糙许多。就像不认识我一样,付完钱她把碍眼的头发匆匆绑起来就一头扎进人海里。如果说和全念的擦肩而过像是充满希望的日记,那么她消失在视野里带来的就是剪断的小说。
莉莉安和董小姐吗?可惜我没有房子可以卖掉,还要蹲在货架底层补货。临期泡面的油脂正从包装裂缝渗出,在地砖上勾画出扭曲的卫星云图。夜风卷着传单扑向玻璃门,"商铺招租"的鲜红大字突然被楼道涌出的人群踩碎,那些西装革履的剪影在雾霾中游移,仿佛被投屏在劣质幕布上的皮影戏。
窗外高架桥的探照灯将绿化带切割成明暗相间的牢笼。桥墩裂缝里滋生的野草,掠夺着混凝土脱落形成的孔洞。穿反光背心的环卫工正在清扫婚礼彩带,那些金粉在扫帚下聚成旋涡状,将人们往中心拉扯。他的收音机突然飘出《甜蜜蜜》,而躺在航站楼长椅的游牧民正用同一旋律哼唱挽歌。
流浪猫的影子被安全出口指示灯拉长投在墙上,构成达芬奇《维特鲁威人》的扭曲变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