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柠安做了一个梦，梦里母亲拽着自己，说我带你走，去北海道，去伦敦，去自由的地方。
她拉开那扇沉重又锈迹斑斑的门，门外黑漆漆，狂风张牙舞爪地划过季柠安苍白的脸颊。
季柠安很怕黑，可如果能离开这个家，这个是非之地，他愿意去外面冒险。
但母亲反悔了，踏出门槛的前一刻，她停下脚步，蹲下来摸摸季柠安毛绒的头发，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她用这张冰冷的面孔，说出了一句季柠安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忆的话。
妈妈累了，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乖乖的，等爸爸回家。
声音很轻很冷，好像把季柠安吹到一个比北极还冷的极寒之地，那里四季如冬，冻得人发不出声，说不出完整的话语。
他不相信这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会说出来的话。于是年仅六岁的季柠安哭哑了嗓子，风穿透他的身体。
妈妈，带我一起走，我会乖乖的，我会很听话，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能不能……
那只手从他的头顶移开，季柠安愣住了，而后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向母亲张开双手，渴望一个拥抱。
哪怕一秒，只有一秒也好，这样我就没那么想你了，你走了也没关系，我知道的，你很累，那我做个乖孩子等你回来，走之前抱抱我吧，妈妈，只要你抱抱我，我就原谅你了。
母亲的手没有如季柠安所愿那样环抱着他，她的手搭在门锁上，咔哒一声，锁住了季柠安的幸福。
他怔住了，比以往都要久的沉默，寂静和不安上涌，凝成泪落在地上，掀不起一丝波澜。
原来我不是乖孩子。
屋里燃起大火，蒸干了季柠安的泪，火焰舔舐着他的指尖，比母爱更炽热，足以带走他生命的火，步步逼近，无可退路。
坏孩子活不长久，季柠安这么想着，开始坦然接受自己将死的结局。
他最终还是没能如愿以偿，邻居及时赶到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救了出来。
没有好父母，有个好邻居，真是讽刺。
睁开眼，额头布满冷汗，冷气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屋内热得出奇，季柠安却仿若置身事外，察觉不到这丝炎热。
他凝视着自己的手入了神，烧伤的痕迹始终刻在他的指尖，像是心上的一道疤，撕不破也去不掉，时刻让他忆起那日钻心的痛。
他成长的每一天都在想，我为什么活着。
那场大火烧掉了家里的一切，只差他一个，只要他不复存在，父母那段望不到头的纷争，就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结，顺了他们的意。
记忆里，父母的脸逐渐模糊，幻化成季柠安对他们贴上的印象标签——“不合格母亲”以及“不合格父亲”。
似乎这样就能给心里一个可有可无的安慰，可笑的安慰。
汗水一滴滴钻进眼睛里，刺痛让他清醒，过度高温让他快要出现幻觉，才反应过来这不寻常的温度。
浴室一直传来嗡嗡声，是他为了逃避父亲接二连三的电话，把手机丢进了浴缸寻求清净。现在醒来才发现，手机原来并着浴缸一起振动。
季柠安从水里捞起手机，熟练地挂断电话，又给来电人拉进黑名单关起来。
不可多得的安静，在下一瞬被门外的爆炸声凿碎。
拖着步伐推开门，外面如同人间炼狱，火焰已经缭到季柠安房门前的走廊。
迅猛的毒蛇吐着信子，危险美丽，毒药般的存在。
季柠安不畏火，反倒非常喜欢火，火焰是他唯一的归宿，可以阻断一切荒谬现实的媒介。
他愣愣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天，又一次要缠上他的指尖。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突然出现，握住季柠安的手腕，拉着他往走廊尽头去，“你不要命了吗？”
季柠安没有挣脱，就这么被那人牵着，在烟雾缭绕的长廊曲腰奔跑。
他的睫毛微微垂下，描述不出的神情，抿着嘴不说话，欲言又止。
前面很多人同样在撤离，黑烟越来越浓，熏得人睁不开眼，抓住季柠安的手又扣紧不少，他回过神淡淡地“嗯”了一声。
没有更多的回应，对方似乎也不感到诧异，带着他进了逃生通道，身后已是一片火海。用力合上消防门，他们获得一点喘息的时间，但仍不比刚刚松懈多少。
青年的手收了回去，两人一前一后地快步往楼下走。窗户透过微乎其微的阳光，照在昏暗的楼道里。
季柠安一时间感到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刚刚临时的愚蠢想法死去，就算要死，也不应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
他所就读的是一所开在内地的外国大学，福利和师资很好，一人一间宿舍，宿舍楼电器管理严格，算得上一丝不苟，莫名着火，可能不是常见的原因。
前面的人突然停在原地，季柠安来不及减速，撞上了他的背。
“怎么了？”季柠安很感谢他救了差点送死的自己，难得地开口询问。
青年皱着眉，快速道：“我觉得这不是意外的火灾，从八楼到目前的三楼，每一层都燃着火，先前的楼层还能勉强通过，第三层的消防门没关，我们恐怕过不去。”
季柠安瞥了一眼窗外，不紧不慢道：“利用外面的水管从楼梯间的窗爬下去，这是三楼，稳一点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退后。”
只见身边的人二话不说举起楼梯口散落的木板砸上去，玻璃碎了一地。
“你先下，我跟在你后面。”季柠安非常冷静，感觉自己从来没有那么清醒过，风呼呼往里灌，头发凌乱地挥舞。
没有推辞，青年动作敏捷地攀上水管，向下爬行，季柠安紧跟其后。
在消防车的鸣笛声中，他们安全落地，几个医护人员赶忙围上来查看伤情，季柠安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让他们去看看与他一起下来的另外一位。
刚走两步，他略感不妙，迟来的眩晕感和恐惧感侵入大脑，他以为自己早已克服这份尘封已久的回忆，没想到再亲临一次，又是同样的感受。
看来喜欢火，不代表喜欢火焰再一次困住自己。
倒地的前一刻，季柠安看见那位青年冲上前想拽住他，紧接着黑暗袭来，什么也记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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