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既明推开公寓的门，疲惫地倒在床铺上，身体陷进柔软的床垫里。翻来覆去间，床单皱成一团，可他始终找不到舒适的姿势。一闭眼，刘文翮那张鲜活的面孔便不受控制地浮现，一次又一次。少年眉飞色舞地讲述着，表情丰富得像是画布上的油彩，声音清亮而雀跃，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热情。
“信任”这两个字，在他脑海中慢慢放大，又重重砸下。像细密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他的胸口，扎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地摸索到床头矮柜上的冷水壶，对着壶嘴“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水早已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却浇不灭那股在胸腔里燃烧的愧疚，反而更显得突兀。
他的手指本能地收紧，触碰到那个深蓝色的小颜料瓶。冰冷的玻璃表面贴合着掌心，微微硌得生疼，但这种真实的触感却让他稍微安心了些。“啧……”他低声叹了一口气，眉头拧成一团，眼神复杂地盯着那瓶子，仿佛要看穿它一般。
另一个声音立刻在脑冷冷地响起：“你母亲在河边晾衣服的样子，拍得还挺清楚。”
他打了个寒颤，仿佛又看到照片边缘那个模糊的军装人影。白兰士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缠绕上来：“世道不太平… Don't keep me waiting too long…”
一边是母亲河边静谧却脆弱的背影，一边是刘文翮阳光下灿烂无邪的笑脸。他被这两幅画面拉扯着，几乎要裂开。
“利用他…只是利用他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或许不会真的伤害到谁…” 一个声音微弱地辩解，试图为即将到来的背叛涂抹合理的底色。
“你明知道白兰士要的是什么！” 良知厉声斥责，“你每递出一份情报，都可能成为射向杜行朗那些人的子弹！而你，要把文翮亲手推向那个漩涡中心！”他仿佛已经看到，刘文翮在海外那些充满热情与信任的信件，如何通过他的手，变成指向其爱人及其同志的无形利刃。当真相大白那天，文翮眼中会是什么？他不敢去想，害怕这仅存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黑暗中，他摸索着拿起那个蓝色颜料瓶，紧紧攥住。冰冷的玻璃无法给他任何救赎，反而像是在嘲笑他——他曾想用这种颜色描绘纯粹，如今却要用它来勾勒阴谋。
天快亮时，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昏沉过去。睡梦中也不安稳，眉头紧紧锁着，仿佛连梦境都不肯给他片刻的安宁。
窗外，第一缕曙光艰难地穿透云层，落在他的床头，照亮了他紧握的拳头，和指缝间隐隐透出的、那一抹无法言说的深蓝。
在寂静无比的早晨门被敲响了，萧既明开门只看见一位身穿蓝白相间制服的人，他认得那人正是白兰士的助理，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萧先生，请”。萧继明回去换了身衣服就上了车一路上看着窗外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最终车门还是停在了那个熟悉的建筑前，文化联谊社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将室内熏香与雪茄的浊气隔绝。萧既明站在石阶上，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刺得他眼眶生疼，却驱不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白兰士依旧坐在那张桃花心木办公桌后，像一只盘踞在网中央的蜘蛛，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作呕的从容。 “萧先生，”白兰士的中文字正腔圆，听不出洋腔，“考虑得如何了？”他手指点了点那个人影，“世道不太平。”
然后，他又推过来一份文件，封面印着《东南地区工业及物资内部流通评估摘要》。“这类资料，希望能增进我们的了解。”他的语气，像在吩咐下属完成一件寻常公务。见萧继明有些犹豫白兰士笑着开口的：“萧先生放心，只要你肯答应不光会放过你的母亲，同时我还会以社长的身份给你梦寐以求的大学的推荐信，外加一笔丰厚的报酬。”
随即将一张黑白照片轻轻推过光滑的桌面。
照片上，他的母亲，萧月棠，正站在苏州故居的河边晾晒衣物，阳光洒在她略显单薄的背影上，静谧而祥和。然而，照片的边缘，一个模糊的、穿着美式军装的人影倚在巷口，如同一个不祥的注脚。
“萧先生，考虑得如何了？”白兰士的声音温和得像在讨论天气，指尖却点了点那个人影，“最近局势不太平，盗匪横行，令堂独居，实在令人担忧。我们的人，也是出于好意，时常‘路过’照看一番。”
萧既明看到照片后心中一颤，他知道这是白兰士给他最后的通牒。只好硬着头皮将那份协议接过，就连签下名字的时候都在颤抖。
白兰士接过签好的协议起身向向他伸出手：“萧先生，合作愉快。”而此时萧继明的心里已经被恐惧和愧疚占满，早就顾不得什么体面的礼节了。浑浑噩噩的走完了后面的流程。出了门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克莱因蓝的颜料堵住了，浓稠得发不出任何声音。脑海里只记的刚刚最终只是微微颔首，几乎是机械地接过了那份标志着耻辱与背叛的文件样本，然后转身，逃离了那个地方。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黄包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摸了摸大衣内袋，那罐母亲留下的群青颜料坚硬而冰冷。白兰士想要的是情报，是渗透进这个国家肌体的毒素。而他，似乎已经成了那个被迫递送毒素的人。
他想起刘文翮前几日兴高采烈地来找他，说杜行朗当时是如何支持他留学的，眼中全是对未来的憧憬。一个危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他的心——文翮即将建立的、与杜行朗及其背后组织联系的海外通道，是否能够……成为他交给白兰士的“投名状”，换取母亲暂时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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