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汉水波光如练，白芦残雪般漫过堤岸。青衫素裳的纤影立在山坡，竹篮里屠苏酒已凝了霜花。
周芷若凭借着旧日记忆寻到了荒草深处墓碑，忽觉喉间梗着三十多年的酸涩。
“爹娘的坟当年是常大哥出银子请人修的。”
她记得每一个帮助过她的人，每一分善意对她这个命运曾经的弃儿都显得弥足珍贵。
杨逍擦拭干净墓碑，清除了周围的杂草。墓旁保留的几株野棠梨垂着猩红浆果，倒像是当年阿娘发间褪色的红绒花。
她点燃香烛，杨逍将贡品摆好，酒液倒在黄土上，听得林间寒鸦振翅，惊落满地枯槐。
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样在坟前哭泣，而是绘声绘色地向双亲介绍着一旁的准女婿。
“阿爹阿娘，这是我要嫁的人，你们看俊不俊。这家伙平日里足智多谋，韬略过人，可跟我在一起时，却变得憨憨的。爹、娘，女儿有家了，你们放心吧～”
远远望见旧日茅屋，檐下晾着陌生人的葛布短衫。篱笆外新栽的野菊开得正艳，倒把墙根那株老梅衬得愈发枯槁。
窗纸透出暖黄烛火，恍惚觉得自己还是垂髫年纪，阿娘在桐油灯下补渔网，苇叶裹的米糕香漫过整个黄昏。
渡口老柳竟比碗口还粗了，枝桠间悬着褪色的祈福红绸。
辞别先人，二人在汉水边闲逛，想看看能不能碰到当年她爹所划的渡船。
江边寂静，除去水声别无其他，可周芷若脸色一变朝杨逍正色说道，
“大哥哥，石公公来了。”
杨逍一惊忙屏息静听，半天也没察觉到有什么人在附近。
过了很久，江边真的有一个身着黑衣的人朝他们缓步走来。那人见自己被发现便纵身一跃到了他们面前。
“周姑娘，杨老弟，幸会了。”浑厚有力的声音传入耳中，周芷若第一次在白天看清了这位技冠中原、漠北、西域、雪山的大元第一高手。
他身形如松柏孤峙，脊骨如剑锋直贯天灵。黑纱罩袍下隐着金丝蟒纹暗绣于赤锦官袍，行止间浮光掠动，恍若金蟒游走红日云海。手臂平举须臾，行蟒自肩头盘桓至腕骨，金丝捻线织就的鳞甲在日光中泛着冷辉。
轻纱罩袍上前胸后背各踞团龙补子，蟠螭首尾相衔，九转金鳞皆用南海鲛绡层层堆绣，日光斜照时竟似活物般鳞甲翕张。
三色云履踏地无声，银线勾缠的浪涛纹直漫到膝下，每移半步便有流云暗涌之势。
乌纱帽额前位置镶着的一颗寒芒流转的东珠。拇指大的明珠浑圆如月，内里竟隐着丝缕冷光，随其呼吸明灭不定。
腰间玉带扣上錾着九蟒缠柱纹，金镶墨玉的蟒目在罩纱里幽幽发亮，恍如蛰伏的凶兽。
黑色绦带自颌下勒过，将那张不见悲喜的面容衬得愈发森冷。
那双瞳仁黑得泛出精铁冷光，转眄间寒星迸溅。眼尾细纹如弓弦勒出的浅痕，倒把眸光衬得愈发箭矢般锐利。下颌线条收得极紧，连带两颊凹陷处都凝着股绷劲，仿佛皮肉底下不是骨血，而是百炼钢浇铸的形骸。
他这明显不是一个太监该有的服制，身上也没有一丝太监独有的阴柔之气，反倒比一般的男子更加雄健、英气。
这个人是周芷若所见过最有气势的人。不管是旧日的元帝，还是如今的朱老四，若论气势在此人面前怕是都略显不及。
难怪杨亭荷说他才是真正的高人。
石能言未及走近，杨逍先挡在周芷若面前。
周芷若从不怀疑杨逍的胆色，上一世听说他闯金刚伏魔圈被震断了心脉，自己还略微遗憾，暗自感叹他为张无忌赴汤蹈火，为明教鞠躬尽瘁。
“呵呵呵～杨老弟有胆色，比那些公子王孙强多了。敢往老夫面前站上一站的人都是这个～”石能言倒是很欣赏杨逍的胆色，朝他竖起大拇指。
“我原本还以为老弟靠着俊俏的长相拿下这个傻丫头，现在看来是老夫草率啦，呵呵”他又朝二人保抱了抱拳。
“石前辈追到这里，是想找我们比武？”周芷若又挡在杨逍身前问道。
她先入为主地觉得这个太监阴晴不定，实不敢冒险让杨逍离他太近。幸好杨逍的武功今非昔比，若是放在从前她没把握在这个太监面前护住杨逍。
石能言闻言一笑，摆了摆手，
“呵呵呵，周掌门，别老是打打杀杀的。咱们之间动手的话，不死一个休想分出胜负，老夫还没活够。你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你比武的。我是来找你帮个忙。”
周芷若头向一侧微倾，暗暗狐疑。“石前辈真会说笑，天底下还有事能难倒前辈？”
“有，怎么没有～”石能言拿出一个黄布袋，递给了她。
“送你了，拿着这东西给你的傻哥哥换个平安吧。也算我做了一件好事。”
周芷若结接过布袋，掂了掂，有点分量。她打开一看是一方玉印。通体流转这幽邃青光，篆书沟壑之中干涸的朱砂不知堆积了多少年。玉印似乎经过修补，有一个角用黄金镶嵌过。
杨逍也跟着凑过来，周芷若不认识印上篆刻的字，可杨逍认识。
她问道:“杨大哥，这刻的什么呀，我不认得，你……”
她抬头见杨逍面色紧张局促，喉结上下滚动。
“芷若，这是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她虽不认识的这鸟虫篆书，但这八个字她知道。
“呵！”周芷若心一下提起来，双手一抖，玉印差点脱手掉下去。
“哎！死丫头，拿稳了，我可守了一辈子呢。”石能言提醒道。
周芷若将那传国玉玺放入怀中，问向石能言，“石前辈，你为何不自己去见当今的新皇，荣华富贵必定享之不尽。”
石能言说道:“皇宫那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六岁进宫，十岁随谢太后出降，一辈子生活在皇宫里，虽然也出去过几次，我不喜欢那地方，我生在江南，如今元室覆灭，我想回家去看看。况且，我也不想让新皇帝知道有我这号人的存在。”
杨、周二人闻言一惊，若石能言说的是实话，他如今已是百岁高龄。
“石前辈，您说什么？”
“我四十岁武功大成，自那之后我的样子就没变过。”
“石前辈，您有如此神通，究竟是练了什么武功？”周芷若疑惑问道。
石能言摆了摆手，“我只练过一门武功，不过就算告诉你，你也不能练。你要是强行练了，就会和当初的张无忌一个下场，甚至更惨。这门武功是汴梁皇宫中一位内宦前辈所创，百余年间无人练成。话说回来，练成了又能怎么样，我是练成了，可是太晚了～”
周芷若没听懂他的意思，却见他眉宇间全是落寞愧疚之色。
“太晚了？石前辈，您是有什么大事没来得及做么？”
“当年张太傅临安勤王，后来陆相负幼帝跳海殉国，文相爷宁死不降舍生取义。等我练成神功时已是数年之后，太晚了。
周掌门，你说老夫这一身功夫有什么用啊。我救不了文相爷，救不了陆相爷和张太傅。我只能待在宫里守着这块石头，等到今天把它带出来，让它物归原主。若我能早生十年就好了，就好了～”
石能言看着自己摊开的双手，自顾自地叹气懊悔着。
“我想救他们～”
他走到汉水边上面向潺潺江水，久久伫立，黑色罩纱蟒服随风飘动，腰间龙纹玉佩的流苏来回摇摆。
“大好河山呐，大好的河山～”
少时，石能言转过身来对她说道。“周芷若，老夫有一言相告，望你三思。”
“前辈请说”
“我给你这个，是让你去换一个余生平安，不是让你再起兵戈的。我希望你慎重。”
周芷若本来没什么别的想法，石能言一说，她倒是略微犹豫。
她望向杨逍，将那方玉印推到他面前，“杨大哥，你想不想……”
杨逍立刻将玉玺推回她怀里，拦住她的话说道:“我不想！芷若，我说过，我只想做好你丈夫，此生再无其他。咱们答应石先生吧。”
有很多人的命就是占尽好处，出尽风头，周芷若自问没这个福气。自己这辈子能不被人欺负，能出口恶气已经算是老天开恩了，确实不应该再做他想。
正如上一世她的无忌哥哥那样，做了教主娶了郡主，成了万人称颂武林盟主，众星捧月般光彩到头来又如何呢，周围的人一个比一个惨，那不是她想要的。那种只图自己圆满心安，看着身边人走上绝路就只会感叹的事，她干不出来。
自己现在有了杨逍，峨眉还有一大群同门指望着自己，照顾好他们才是自己该做的。
自己一身本领是用来保护身边亲友同门的，不是推着他们一起去玩命的。
周芷若知大义，更重小情，两边好处都占的事儿她不干，也轮不到她。
只要她回忆，那曾经无数个孤夜下青灯幽暗的光影就在她眼前闪现，峨眉后山那间茅屋里木板床的冰冷坚硬现在还能刺得她身体微颤。
她现在拥有的够多了。
“石前辈，我们答应您。”周芷若说道。
石能言微微颔首，满面欣慰。“老夫也算是做过一件有益家国的事。周姑娘，你找了个好相公，不爱江山爱美人。”
他朝着杨逍二人躬身一礼，“有劳二位了，咱们后会有期。”
他转身离开，没走几步便摘掉乌纱冠，丢到地上，身影渐渐远去。
周芷若也学着那位石前辈的样子站在汉水之滨，她不知道石能言看到的是什么。她看到的是儿时爹爹撑船靠岸，在暮色之下朝小茅屋走来的样子。
“芷若！”
林影里转出个总角孩童，举着风车笑嚷:“阿爹～”
她手里一松，踉跄前行，想回到那欢声笑语的旧景之中。传国玉玺也被她掉落在地。
暮色苍茫里，当年那个系着红头绳的小丫头，早就随着满江芦花飘散在元末的烽烟里，再也看不见了。
“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
周芷若回头看着扶住自己的男子，泪眼盈盈，“走吧，大哥哥，拿上那方印，咱们去找朱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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