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这片无垠的黑暗仿佛吞噬了世间一切声音,连同光线、希望、乃至时间的流逝感。空气凝滞得如同万年寒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凉意,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仿佛有无形的巨山镇在胸口。在这片虚无的囚笼中,唯一的光源,便是前方那一点豆大的乳白色光晕,它静静地悬浮着,散发出微弱却似乎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暖意。
“你……你说什么?!”哪吒的声音像一把骤然撕裂厚重帷幕的尖刀,在这极致的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他的音调因为无法置信的震惊而猛地拔高,尾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LEN的破裂。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阿罗那因极致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肩膀,五指下意识地收紧,试图通过这略显粗暴的动作将她从那深不见底的恐惧中拉扯出来,也试图稳住自己狂跳的心。
周遭的黑暗仿佛因他这一声怒吼而变得更加浓稠,粘腻得让人喘不过气。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阿罗单薄的身体在他掌下抖得如同风中残叶,那股寒意似乎能透过肌肤传递过来。
“比……比‘沉寂回廊’里那些没影子的鬼东西和拆不烂的骨头架子……还要可怕?”他盯着阿罗,试图从她那双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里找到一丝动摇或是被噩梦魇住的痕迹,“阿罗,你……你清醒一点!是不是被方才那些怪物吓破了胆,看什么都觉得是催命符?”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尽管他极力想表现得镇定自若,但阿罗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无形的触手,也开始缠绕上他的神经。他哪吒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丫头身上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敏锐,尤其是在这种生死关头。
阿罗的脸庞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一张被雨水打湿后又风干的宣纸,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她睁大的眼眶中汹涌而出,迅速划过脸颊,滴落在她同样冰冷的手背上。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充满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与绝望:“我……我确定!哪吒……我……我真的确定!比任何时候都要确定!”
她猛地摇头,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神却异常坚定,尽管那份坚定被更深沉的恐惧所包裹。“那光……那光看起来……是那么温暖……那么……那么有生机……”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沙砾,“但……但是它后面……在那片光芒的尽头……是……是空的!什么都没有!是比我们现在所处的黑暗还要……还要深邃……还要绝望的空洞!它……它在吸引我们……像一个温柔的拥抱……但那是……那是死亡的拥抱!一个……一个没有底的陷阱!吞噬一切,连同灵魂一起!”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起来,身体抖得更加厉害,几乎要站立不稳。她死死地攥着哪吒胸前的衣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凸显得发白,仿佛要将那粗糙的布料都撕裂开来。“我们快走!哪吒,求求你,我们现在就走!立刻!马上!我能感觉到……如果我们再靠近它一点点……哪怕只是一步……我们就会被……被它吸进去……然后……然后就再也……再也出不来了!我们会消失!彻底消失!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哪吒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沉了下去,坠入冰冷的深渊。阿罗的恐惧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根本无法伪装。他不得不重视,不得不将自己心中那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豪情暂时压下。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而似乎带着某种腐朽气息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他再次凝神望向那依旧悬浮在远处的、豆大的乳白色光点。那光芒依旧柔和,依旧散发着微弱却纯粹得不可思议的“生机”——一种与这片死寂之地格格不入的、引人向往的生命气息。然而,此刻在这股生机背后,他仿佛也从阿罗的描述中,嗅到了一丝极度危险的、甜腻的腐败味道。这强烈的反差,比最凶恶的妖魔更加令人心悸。
“可是……”哪吒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些艰涩。他松开了些抓着阿罗肩膀的力道,但并未完全放开,仿佛怕她下一刻就会因为恐惧而瘫倒。“不靠近它,我们还能去哪里?后面是‘沉寂回廊’,”他下意识地向后瞥了一眼,尽管那里只有无尽的黑暗,但一想到那些无声无息、如影随形的“声音猎杀者”和那些坚不可摧、悍不畏死的“骸骨守卫”,他便感到一阵头皮发麻。“那些鬼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追过来,我们在这里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这里……至少还有一丝‘活气儿’,不是吗?就算……就算有诈,也总比坐以待毙强。”
他的理智在告诉他,眼前的光点,无论多诡异,都是目前唯一的“不同寻常之处”,是打破这死局的唯一线索。
“不一样的!完全不一样!”阿罗几乎是尖叫着反驳,她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沉寂回廊’里的东西……它们……它们至少还是‘东西’!是我们可以感知、可以对抗的实体!哪怕打不过,我们也能想办法周旋!”她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那种无法言喻的恐怖,“但那个光点后面……是……是‘无’!是纯粹的虚无!是吞噬一切、消弭一切的‘无’!我……我宁愿被那些骨头架子追得魂飞魄散,也不想……不想掉进那个地方去!那不是死亡,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湮灭!”
“湮灭……”哪吒咀嚼着这个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看着阿罗几乎崩溃的样子,那张小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纯粹的惊骇,心中焦躁不已,仿佛有一团无名火在胸中乱窜。他松开阿罗的肩膀,烦躁地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脚下的虚空似乎没有任何实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让他更加心烦意乱。
“‘无’?这算什么狗屁形容!”他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试图用这种粗暴的语气来驱散自己内心深处悄然滋生的不安。他一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相信自己的力量,但此刻,面对这种超乎理解的未知,他也不禁感到了一丝迷茫。而阿罗这丫头,平时看起来迷迷糊糊,但在这种涉及到本源感知的关键时刻,其直觉却总是出奇地准确,准确到让他不得不忌惮。
他猛地停下脚步,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在那豆大的光点和周围无边无际、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中来回扫视。“冷静点,阿罗!”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你之前说,这‘活气儿’很淡,像清晨的薄雾一样,若有若无地散开在周围,对吧?而且,你还说,这光点似乎是那‘活气儿’的源头?”
阿罗强忍着泪水,用力地抽泣着点头,努力平复着自己急促而紊乱的呼吸:“是……是的……很淡……非常非常淡……像……像即将熄灭的烛火……但是……但是这个光点是唯一的源头……它周围的‘活气儿’最浓郁……其他的方向……更……更加死寂……那种死寂……是连一丝能量波动都没有的……绝对的虚无……”
“也就是说,除了这个你口中通往‘湮灭’的陷阱光点,我们就没有其他选择了?”哪吒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如同这幽冥裂隙中的万年玄冰。这简直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让人无从选择的绝望死局。要么走向那看似生机、实则可能是湮灭的光明,要么退回身后那片更加死寂、连方向都无法辨别的纯粹黑暗。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罗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无助和绝望,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双眼,“但是……但是哪吒……你一定要相信我……那里……那里真的不能去……我能感觉到……那不是我们能对抗的存在……”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哀求。
哪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散发着柔和欺骗性光芒的细小光点,脑海中无数念头如同惊涛骇浪般翻涌不休。阿罗的感知力,在这种诡异的环境下,是他目前唯一可以依赖的、超越了他自身神力的指引。如果她说那里是通往湮灭的绝境,那么很可能就真的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他骨子里那股不信邪的劲头又在作祟。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万一这只是阿罗因为之前连番的惊吓而产生的过度恐惧,一种错觉呢?这微弱的生机,虽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会不会就是他们逃离这鬼地方的唯一出路?放弃了,岂不是连最后一丝希望都掐灭了?
“啧!”哪吒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发出了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抬手抹了把脸,仿佛要抹去那份犹豫和不安。“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眼泪能把我们从这鬼地方带出去吗?小爷我什么时候怕过这种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烦躁,话锋陡然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即将发动致命一击的猎豹,“不过……既然你说它在吸引你,那它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除了危险和那种虚无的空洞之外?有没有其他更具体的东西?”
阿罗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愣了一下,她眨了眨挂着泪珠的长长睫毛,努力地从那极致的恐惧中分出一丝心神,仔细回忆着刚才那种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诡异感觉。她缓缓闭上眼睛,身体依然在微微颤抖,但已经不像刚才那般剧烈。“它……它很古老……”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眉头紧紧蹙起,似乎在极力分辨那些混杂在恐惧中的细微信息,“非常非常古老……比……比我感知到的任何东西都要古老……像是……像是开天辟地时就存在的一样……”
“开天辟地?”哪吒心中一动。
阿罗继续说道:“而且……而且那股吸力……那股呼唤……它不只是针对我的身体……或者说,身体的被吸引只是表象……它……它好像在……在呼唤……呼唤我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一种……一种同源的共鸣……又或者……像是在寻找什么……”
“呼唤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同源的共鸣?”哪吒低声重复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丝精光,心中猛地一动。他想起了阿罗之前在“沉寂回廊”入口处,对那微弱“原始生机”的描述,又联想到了她那神秘莫测的“灵珠转世”的身份。难道这散发着诡异光芒的光点,竟然与那些传说中的本源灵珠有关?或者……与比灵珠更为古老、更为深邃的宇宙本源法则有关?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阿罗原本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低呼:“啊!”她抓着哪吒胳膊的手骤然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哪吒……那……那光……它……它好像……好像变亮了一点点!真的,非常细微,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声音因为新的变故而再次充满了惊惶,“而且……而且那股吸力……那股灵魂的拉扯感……好像……好像更强了!它……它在加速!”
哪吒心中一凛,猛地抬头望向那光点。果然,那豆大的乳白色光点,原本柔和的光晕似乎比刚才明亮了那么微不可查的一丝,如果不是在这极致的黑暗衬托下,以及阿罗的提醒,他几乎无法察觉这种细微的变化。然而,与此同时,一股原先若有若无、更偏向于精神层面的拉扯感,此刻却仿佛变得更加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实质性的力量,从光点的方向传来,如同无数看不见的蛛丝,轻轻地、却又坚定地试图将他们拖拽过去。
周遭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增强的吸力而产生了一丝微弱的流动,吹动了他们额前的发丝。
“妈的!”哪吒低骂一声,眼中凶光一闪,“看来这鬼东西是不打算给我们太多犹豫的时间了!它在逼我们做选择!”他当机立断,不再迟疑,一把紧紧拉住阿罗的手腕,她的手冰冷得像一块寒玉。“小丫头,你之前说过,除了这个光点的方向,其他任何方向都更加死寂,对吧?没有任何生机,也没有任何可以感知的东西?”
阿罗虽然依旧惊魂未定,但哪吒语气中的决绝让她稍稍回过神来,她茫然地点了点头,声音带着哭腔:“嗯……是的……绝对的死寂……”
“好!”哪吒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狠戾之色,“那我们就选一个看起来最不顺眼、最他娘的黑灯瞎火的方向闯!小爷我偏不信这个邪!就算前面真是死路一条,也总比傻乎乎地一头扎进别人早就挖好的、明显有古怪的坑里强!”
他不再去看那个散发着诡异吸力、并且正在逐渐增强其影响力的光点,而是猛地转过身,凭借着在无数次生死搏杀和黑暗环境中磨砺出的、野兽般的直觉,以及对阿罗“绝对死寂”描述的反向判断,猛地转向他们的左后方——那是与光点所在方位完全相反,也与他们从“沉寂回廊”逃出来时的路径略有偏差的一个方向。那里,是更深沉、更纯粹、也更令人绝望的黑暗。
“抓紧了!别他娘的给小爷松手!”哪吒低喝一声,丹田内尚未完全恢复的神力在这一刻被他毫不吝惜地催动起来,虽然微弱,但求生的意志却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在他四肢百骸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紧紧拉着阿罗,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地一脚踏入了那片更加深沉、也更加未知的无边黑暗之中。
踏入那片黑暗的瞬间,一股比先前更加浓郁的冰冷和死寂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他们彻底冻结、吞噬。
身后,那豆大的乳白色光点依旧静静地悬浮在虚无之中,散发着它那柔和而充满诱惑的微光。它像一个亘古不变的神秘标记,指引着迷途的灵魂;又像一个极具耐心的狡猾猎手,静静地蛰伏在黑暗的陷阱入口,等待着下一个因为绝望或好奇而主动送上门的羔羊。
而它那微不可查的亮度变化和那股逐渐增强的、针对灵魂的吸力,似乎预示着某种未知的变故即将发生,又或者,是某种蛰伏的存在即将苏醒。
哪吒和阿罗的身影,像两颗投入墨池的石子,很快便被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所彻底吞噬,只留下渐行渐远的、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的踉跄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阿罗那被刻意压抑着的、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带着浓浓恐惧的喘息声,在虚无中回荡片刻,便也消散无踪。
他们不知道这个新的方向通往何方,是另一重更加恐怖的绝地,还是一线在无尽绝望中隐藏得更深的、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生机。但至少,这是他们自己做出的选择,是他们用意志和勇气,在被动局面中争取到的一丝主动。
就在他们深入那片未知黑暗后不久,那豆大的乳白色光点突然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光芒在短短一瞬间变得炽盛无比,将周围一小片虚无区域照得亮如白昼,显露出一种冰冷而神圣的质感。紧接着,那耀眼的光芒又如同潮水般迅速黯淡下去,很快便恢复了原先那豆子般的大小和柔和无害的光晕。
只是,从那光点之中,隐隐约约,似乎传来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遗憾和一丝冰冷漠然意味的叹息。那叹息声极轻、极淡,仿佛只是风过无痕的错觉,旋即便又彻底归于了这片空间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