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的阳光很烈,晒得后颈发疼。校服外套的拉链卡在胸前,拉不上也拽不开,像我当时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孟晚绨冲我笑的时候,眼角的纹路比平时深了些,像藏着什么没说出口的话。
“鸢辞,帮我去器材室拿个东西呗?”她凑过来,麻花辫扫过我的胳膊,带着股廉价洗发水的香味,“我跟江琐离约好了去买奶茶,走不开啦。”
我应该拒绝的。那时候我正趴在桌上算数学题,最后一道大题的辅助线画了三次都不对,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好几个小洞。可她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睛弯成月牙,像我们刚认识时那样——那时候她还会把妈妈做的饼干分我一半,会在我咳嗽时偷偷塞给我润喉糖。
“什么东西啊?”我把笔帽扣好,指尖还沾着黑墨水,我默默搓了搓指尖,“器材室那么乱,我怕找不到。”
“就是个红色的运动袋,上面印着‘高二B班’呢。”她拍了拍我的后背,力道有点重,“我昨天落在那儿了,里面有我新买的发卡,你肯定能找到。”
我站起身时,心脏突然跳得有点快,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口袋里的药瓶硌着腰,是早上出门时妈妈塞给我的,棕色的小瓶子,里面装着治心肌炎的急救药。“记得带在身上,别累着。”她的叮嘱还在耳边,我摸了摸口袋,冰凉的玻璃触感让我稍微安心了点。
器材室在教学楼的最西边,窗户正对着操场的铁丝网,锈迹斑斑的网眼把阳光切成一块一块的,落在地上像打碎的镜子。门没锁,虚掩着,推开门时扬起一阵灰,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没有人应。只有角落里的篮球滚了一下,发出“咚”的轻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我往里走了两步,脚踢到个铁盒子,里面哗啦啦响,像是散落的钉子。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我猛地回头,看到三个男生堵在门口,都是隔壁班的,平时总在走廊里起哄架秧子。领头的那个染着黄毛,校服外套搭在肩上,嘴角叼着根没点燃的烟,眼神吊儿郎当的,看得我心里发毛。
“你们……有事吗?”我的声音有点抖,下意识地往口袋里摸,指尖碰到药瓶的瞬间,门旁边又闪出个人影——是江琐离,她的双马尾扎得很高,脸上带着种奇怪的审视,手里还攥着根木棍。
“苏鸢辞,你还真来了啊。”黄毛笑了,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孟晚绨说你肯定会来,果然没骗我们。”
我的后背一下子就凉了。孟晚绨让我来拿运动袋,根本就是个幌子。
他们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
“你们想干什么?”我往后退了一步,后腰撞到堆起来的体操垫,软乎乎的,却一点也没让我觉得安全,像沼泽一样让我后背发凉,“我要走了。”
“走?”江琐离突然笑了,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把我们当猴耍,说走就走?”
我愣住了。“我什么时候耍你们了?”
“还装傻?”她往前冲了两步,木棍在手里晃来晃去,“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成绩不错,人缘也好,连江厌离那种废物都护着你?你真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你就是看不起我们!”
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和江琐离不算熟,顶多是体育课上分在一组过,她总说我跑太慢,拖后腿。
我以为那只是普通的抱怨,没想到她攒了这么多怨气。
“我没有……”我的话还没说完,黄毛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力气很大,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别跟她废话了。”黄毛对另外两个男生使了个眼色,“孟晚绨说了,给她点教训,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另外两个男生立刻围了上来,一个抓着我的另一只胳膊,一个按住我的肩膀。我拼命挣扎,书包从肩上滑下来,里面的书撒了一地,那本数学练习册摊开着,最后一道大题的辅助线还是没画对。
“放开我!你们要干什么!”我尖叫着,嗓子都喊哑了。口袋里的药瓶掉了出来,我扑过去拿上药瓶,棕色的小瓶子在灰暗的光线下,像只惊恐的眼睛。
他们把我往角落里推。那里放着个铁皮柜,绿色的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锈迹斑斑的铁皮,柜门敞开着,像一张等着吞噬猎物的嘴。
“你们要干什么!救命啊!”我踢打着,膝盖撞到柜角,疼得我浑身发抖,绝对磕紫了吧。可他们的力气太大了,我像只被抓住的鸟,怎么扑腾都没用。
“进去吧你!”黄毛猛地一推,我的后背撞在柜子里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里面一股霉味,还有灰尘的味道,呛得我不住地咳嗽。
“砰!”柜门被关上了。
黑暗瞬间涌了过来,像冰冷的水,一下子把我淹没了。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擂鼓一样,震得耳膜发疼。柜子里很小,我蜷缩着身体,膝盖顶着下巴,连伸直腿都做不到。
“开门!放我出去!”我用拳头砸着柜门,铁皮发出“咚咚”的响声,震得我的手生疼,“你们这样是犯法的!快开门!”
外面传来他们的笑声,尖利又刺耳:“犯法?谁看到了?你喊啊,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
“就是,让你平时装好人。”江琐离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闷闷的,却带着恶意,“好好在里面待着吧,等我们喝奶茶回来,说不定会放你出来。”
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夹杂着说笑的声音。我听到门被锁上的声音,“咔哒”一声,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的心脏。
柜子里越来越黑,只有门板的缝隙里透进一点点光,细得像线。我还在砸门,拳头很快就麻了,然后开始疼,好像骨头都要碎了。可我停不下来,我怕一停下,就真的没人能听到了。
“有人吗?救命啊!”我的声音越来越哑,带着哭腔,“有没有人啊……”
回答我的只有自己的回音,还有外面偶尔传来的风声,呜咽着,像在嘲笑我的徒劳。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了。喉咙干得像要冒烟,咳嗽也越来越厉害,每咳一下,胸口就像被针扎一样疼。我知道,我的心脏开始不舒服了。
把药倒出来以后嚼了几片,稍微缓解一点了。
我摸索着想去够外面地上的小木片,可柜子的缝隙太小了,我的手伸不出去。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点微光,看着灰尘在光里跳舞,感觉力气一点点从身体里流走。
我对灰尘过敏啊....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我怕黑,从小就怕。小时候打雷下雨,我总要抱着枕头跑到爸爸妈妈的房间,妈妈会摸着我的头说“别怕,有妈妈在”。
可现在,没有人在。
孟晚绨为什么要骗我?我们不是朋友吗?她上次被初中同学堵在巷子里,还是我偷偷跑去叫的老师。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江琐离为什么这么恨我?就因为我成绩比她好?就因为我跟江厌离说过几句话?她锁门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得意?
还有那些男生,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吗?把一个人关在黑暗的柜子里,听着她求救,对他们来说,就那么有意思?
恨意像毒草一样,在心里疯狂地长。我恨孟晚绨的虚伪,恨江琐离的恶毒,恨那些男生的残忍,更恨那些可能路过、却对我的求救声置之不理的人。
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像有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着,让我喘不上气。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慢,越来越弱,像快要熄灭的烛火。
我想起江厌离。那个总是低着头的男生,上次我帮他捡作业本时,他的耳朵红得像苹果。他说“谢谢”的时候,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不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会不会想起我?
我想起妈妈。她早上煎的鸡蛋,边缘有点焦,我还跟她抱怨了一句。她会不会等我回家吃晚饭,等得着急了?
眼泪流了下来,滑进嘴里,咸咸的。我想再喊一声“救命”,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像破了的风箱。
黑暗越来越浓,像墨汁一样,把我彻底包裹了。胸口的疼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麻木。我好像飘了起来,穿过了冰冷的铁皮柜,看到外面空荡荡的器材室,看到地上散落的书本,看到那个挂着的锁。
我看到自己蜷缩在柜子里,眼睛闭着,脸色白得像纸,齐耳的短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好看的橡皮——那是早上方灵汐塞给我的,她说“明天考试的时候说不定能用到,就当是给你加油了”。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不疼,就是有点冷,有点孤单。
我还看到器材室的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缝隙里透进的光,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个没有说完的句子。
他们都欠我的。
这个念头在意识彻底消散前,像一颗钉子,狠狠钉进了我的灵魂里。
柜子里,最后一点温度从身体里溜走了。外面的风声还在呜咽,像谁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