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做好准备吗？”魔女艾莉克特懒懒地倚靠在龙背上，腮帮子也不自觉地像自己的妹妹一样鼓了起来。

　　说实在的，相比斯莱塔，曾经的艾莉克特其实更向往人间的繁华，直到9岁的时候，她在试炼中击败了妈妈，获得了离开结界的权利。

　　她才知道，那个地方不是只有美味的松饼和烤肉，还有对魔女无穷无尽的恶意。

　　带着魔女讨伐榜上前十的名次，艾莉回到了城堡，面对着斯莱塔好奇的大眼睛，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暗暗下定决心——

　　等到斯莱塔可以离开结界的时候，她要给她一个和平友好的世界。

　　但现在，结界也快抵御不了外界的恶意了。

　　“没办法了，还是和妈妈说一声，搬家吧。”

　　但家里显然是快乱了套。

　　“兔子先生，这里是我们吃饭的地方，那边是赫斯提亚，是负责给我们作饭的精灵。她最擅长使用火属性的魔法了……”

　　“兔子先生，这边我们的书房，那边是姐姐的书库，我们家里收藏所有魔法书都放在这里。但是现在不能进去，因为伊莉丝在那里守着，被发现了会被她操纵风扔出来……”

　　“兔子先生，这边是妈妈给我们建的训练场，早上我还和朱诺、普绪克在那里练习召唤魔法呢！普绪克和姐姐出门去了，她可以变身成好大好大的飞龙……诶，朱诺，你在这里呀！”红发的少女抱着她的巨大兔子玩偶，一蹦一跳地冲向呆立在空中的小精灵，把玩偶伸到她的面前。

　　“快看，这是我的使魔，我叫他‘兔子先生’。”

　　小精灵抬头看了看一脸认真的斯莱塔，又看了看自己面前一动不动的兔子，又看了看斯莱塔，然后她就跟看到了鬼一样，转身就跑到了不远处的三个和她一样呆愣住的精灵身旁。

　　“我们的斯莱塔小姐，是魔怔了吗？”

　　“她想要和我们一样的使魔想疯了。”

　　“该怎么告诉她，玩偶这种死物就算成功加上魔法刻印，也只是储存魔力的容器而已？”

　　“但她只是想帮助夫人和主人。”

　　“这样下去，艾莉克特小姐恐怕也没法解决，得找埃尔诺拉大人才行。”

　　“同意！”

　　实际上，对此感到震惊不止是这群叽叽喳喳的小精灵，斯莱塔怀中的“兔子先生”的早就被现实惊得说不出话了。不单是斯莱塔这家伙一点防备心也没有，听到自己无意中的一句“我想要了解你更多”，就让她一口气把关于她的一切都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什么生日、星座、血型、口味、最喜欢的动植物、最喜欢的小说，擅长的魔法，甚至是每个月哪天不舒服这种对她来说可能致命的信息，事无巨细。

　　而与她一同生活的这些使魔也对自己这只“兔子玩偶”毫不怀疑。凑上前来观察的很多，却没有一个看出不对劲。

　　倘若她救了自己，是为了让自己成为她的使魔，以便于某天从这座城堡中逃离，那么这些高阶使魔松懈的戒备不得不说是一个极大的优势。

　　但如果她到了外边的世界，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她的目的不是为了逃离，那么，她又是为什么要延续自己这无用的使用寿命？

　　只是为了救人？

　　他不禁对自己先前的判断感到了怀疑。

　　不过当下，这位红发的少女似乎更不服气的是，自己的“使魔”为什么被没有一个她的小精灵朋友认可。

　　“我看上去确实也不能算是使魔，你给我重新修复的魔法刻印，似乎没有可以直接对我发号施令的部分。”待到那些精灵散去，确定了没有人监视，他才无奈地对鼓鼓囊囊的斯莱塔说道。

　　“啊，怎么会这样？”

　　说的也是，那个魔法是魔女与恋人正式结为伴侣的时候使用的，也就是说爸爸身上肯定也有妈妈的刻印，但是爸爸怎么可能是妈妈的使魔？

　　她立刻垮下了脸，圆圆的眼睛里也满是失望，这落在了他绿色的眼眸里，他竟感到了一丝的于心不忍，正要出言宽慰，没想到她的落寞只存在了不到一分钟，又立刻打起了精神。

　　“没关系的，不是使魔，我们也是朋友。大不了我再换个方法，我、我总会有我自己的使魔！！！”她握起一只拳头，一脸坚定地给自己打气道。

　　“……”他一时语塞，但看到她恢复了元气的样子，心里也不自觉舒畅起来。

　　“希望，你能早日完成你的心愿。”

　　“诶？谢谢！”听到他的祝愿，她的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映在入夜的城堡里的照明火烛下，却像阳光一样灿烂温暖。

　　这让他有些移不开眼，想到先前对她的怀疑，他不禁涌上了一丝内疚。

　　而她对上了他的目光，莫名想到了他人形状态下的模样，情不自禁地有些发愣。

　　“兔子先生，你的眼睛好漂亮！”她脱口而出。

　　“嗯？”他显然很是吃惊，他在骑士团做替身，倒是时常被人吐槽“冰块脸”、“死鱼眼之类的，这让本体尤为不满。

　　“你是在说这个兔子玩偶的眼睛吗？”

　　“算、算是吧。”斯莱塔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个透。不好明说自己的心思，她连忙把脸转向一边，扯开话题。

　　“兔子先生，这里是治疗室，妈妈在这里建了一个治疗魔法阵，把地脉的魔力引导到了这里。我每次练习魔法时不小心受伤，都会到这里来治疗。不过最近，都是姐姐来使用这里……”

　　说话之间，他们已然爬上了层层旋梯，来到了城堡的最高处，被一颗巨树的树冠所缠绕的房间。

　　而枝叶之间，最惹人注目的，就是那个仿佛被嵌入了树干之中的男人，双目紧闭，面色蜡黄，形容憔悴，却有着和斯莱塔一样的眉眼，几乎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关系。

　　“这是？”

　　斯莱塔没有发现，怀中的兔子玩偶明显僵住了身体，她似乎是另外想到了什么，大步走到了巨树的树干之前。

　　“这是我的爸爸，纳迪姆.萨玛雅。”似乎是为了不吵醒沉睡的人，她压低了音量，凑近了兔子的耳朵：“姐姐说，他是曾经最强的魔剑士，曾经和妈妈还有他其他的朋友一起讨伐了到处吃人、制造灾难的邪龙。兔子先生，你在外边听说过他的名字吗？”

　　“……略有耳闻。”他不确定，佩尔定期的检查维修，每次都会损失一部分原有的记忆。因而回答斯莱塔有关于外界的问题时，都只能捡些骑士团的家伙们闲聊时的东西搪塞过去。

　　只是……

　　“……你突然带我来这里，是为什么？”他的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警惕。

　　“没、没什么，就是……”她抿了抿嘴，踌躇再三，终于是鼓起勇气开了口：“就是……兔子先生，我们每一个魔女其实也都是人类的孩子，但只有女孩可以继承魔女的魔力而已。我们应该也可以算作是人类吧。”

　　“我爸爸就是人类，我妈妈很爱我爸爸，她和我说，她当初是废了很大的劲才把他得到手……”

　　晴朗的夜空之中忽然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轰隆”的雷鸣响彻天际，斯莱塔本就紧张，被这么一吓，原本被她紧抱在怀里的兔子玩偶，居然就这么滑落到了地上。

　　而后，刹那之间，兔子也解除了自身的伪装魔法，变还为人形。

　　“所以，你也是魔女，也要做和你母亲一样的事？”站在三步之外的他难以置信地盯着斯莱塔，声音瞬间变得极为低沉，与其说敌意，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矛盾的抗拒。

　　“啊？”斯莱塔一时之间不知所措。为什么“兔子先生”刚才还温柔得像水一样的眼睛里，如今全是冰霜。

　　是因为她说错了什么吗？

　　对了，刚才自己的话，虽然是想告诉他自己对人类没有敌意，但联系到形容憔悴，只能在树中以地脉的魔力维持生命的的爸爸，好像确实会让人误会。

　　“那个，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妈妈不是坏人，我们从来没有主动去残害过别人……我只是，只是想请你和你的伙伴们，可以不要再讨伐魔——”

　　“斯莱塔，闪开！！！”

　　数道天雷应声而来，直扑向立在树干之前的他，但他也没有一动不动当靶子，在即将被击中之前回身一避，袖口之中一个魔法阵骤然亮起，一柄三尺长的银钢剑竟从中抽了出来，奋力一挥，将随之而来的风刃和火球就这么劈开了。

　　他居然一直都有武器带在身上？被风卷到空中带离战场的斯莱塔呆住了，而树干的背后，另一个人影的出现，瞬间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姐姐！不要！他不是坏人！”

　　是不是坏人你怎么可能知道！

　　艾莉克特死死地盯着被一众精灵围在中央，看上去没比斯莱塔大多少的青年。长剑横在他的胸前，而他也直视着魔女艾莉克特，脸上没有一丝惧色，只有一个被刚才劈开的风刃之中夹杂的锐利草叶划开的一个血口子，外溢的魔力伴随着鲜血淌出。

　　而这魔力，正是来自斯莱塔。意识到了可能发生的事，艾莉克特简直气得肺都要炸了。自家脑子不清醒的妹妹给这家伙输送魔力救命就算了，怎么还和他建立了那种魔力联系，她不要命了吗……

　　不，是自己也一直在瞒着斯莱塔……

　　“伊兰.佩尔先生。”怒火不自觉迁到了他的身上，艾莉克特大声喝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对我的妹妹做了什么？！！”

　　他闻言一怔，心中划过了千万种思绪，明白了她们是魔女，明白了她们的关系，他知道，在怒气冲天的魔女面前，自己再多的辩解此刻也是苍白无力，反而有将责任推卸给斯莱塔的嫌疑。

　　“……不必多费口舌，要战便战！”

　　“呵，那就别怪我不留情面。”这番态度，更让艾莉克特怒火中烧，她冷冷一笑，随即抬手一挥。

　　“那就来吧。”

　　“伊莉丝，快放开我，我要去阻止他们！”看到远处冲天的火光和电闪雷鸣，斯莱塔的心整个都提了起来，拼命挣扎着要从这风所织就的囚笼中逃出。

　　姐姐一定是误会了他，而他对自己的误会也还没有解除，在事态没有发展到无可挽回之前，她作为始作俑者，必须去阻止这场由误会产生的战斗。

　　但饶是众精灵中战斗力最弱的伊莉丝，也能轻易将她禁锢。

　　“斯莱塔小姐，这样危险的事，你就别再任性了。你说他不是坏人，可他的剑为什么却指向大家？！”

　　见到她执迷不悟，伊莉丝也有些生气了，随即展开了她特有的魔法。她是彩虹的精灵，能将能力领域内的发生的一切，都以虚影的形式呈现在面前。

　　那些雷电、冰霜、烈风、火炎所化的刀枪剑戟，已经由城堡顶端转移到了庭院的广场上，它们追踪着那个躲闪的人影一路狂轰乱炸，几分钟之前，斯莱塔还兴高采烈介绍的这些她生活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却在守护着这里的精灵们的魔法攻击下变得千疮百孔。而四处飞溅的泥土和砖块又在土属性精灵密涅瓦的操控下变化为可以从物理层面进行攻击的土偶，不多时斯莱塔所能看到的地面，已然是手执巨锤，密密麻麻的土偶军团。

　　但是，被围困在土偶军团中央的人却并没又被精灵们这声势浩大的进攻所击倒，反而灵巧地在这如同雨点一般魔法和土偶的攻击下穿行。在夜色之下，他的剑刃映着的月光，挥砍之间，仿佛披上了一层银甲，快得让人几乎无法看清他的出招。

　　但斯莱塔能看到，他那把普通的附魔长剑，一招一式都恰到好处地与精灵们的攻击相克制，而精灵们的魔法存在咏唱的时间差，这便给了他逐个击破的机会，一轮进攻下来，仅有木系精灵普绪克的草叶对他造成了些许皮外伤。

　　而这些皮外伤所流出的鲜血，沾在锐利的草叶上，居然在电光火石间夺取是草叶的控制权，被他操控着冲向了它们的原主人。如果不是精灵密涅瓦及时投掷出她的巨盾挡下了攻击，这只木系的精灵最少也要被削掉了翅膀。

　　——而将精灵们的情报一一告知，让他能够最快做好应对的人，正是斯莱塔自己。

　　一瞬间，斯莱塔的忽然感到一阵的刺痛，突然的恐惧一下子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将她对那个几分钟前她还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与之分享的人的信任冲出了一道裂痕。

　　是啊，自己是怎么了，只是想着妈妈说的“只有沟通才有可能相互理解”，却忘了在被自己救起来之前，他可是讨伐魔女的骑士的一员啊！他对自己的友好，很可能只是伪装，只是为了套出有关这座城堡、有关姐姐和大家的情报，而自己居然就这样傻乎乎地拱手送上了。

　　姐姐说的很对，自己是真的很笨啊。

　　他的温柔，真的只是为了骗自己的吗？

　　“斯莱塔小姐，你这是怎么了？”伊莉丝急切的声音忽然的响起，她吓坏了，就算她是最晚被召唤的精灵，也在城堡里和大家照顾了两位小姐快十年了，何曾见过这般面色煞白。

　　“没事，只是……”头有点晕？这念头一生，巨大的疲惫立刻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斯莱塔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胸前隐隐又微光浮现，那是根本不会在这一天自行显现的魔法阵。

　　而远处的艾莉克特也不自觉地皱紧了眉头。

　　一番观战下来，她可以确认，虽然相貌一致，但这个以附魔剑进行攻击的魔剑士，不可能是她曾经以伪装的身份交过手的佩尔家新任家主伊兰。可是，无论是妈妈那边，还是沙迪克那边，都没有此人有兄弟的情报人。并且，倘若伊兰确实有一位相貌一模一样的亲人，又怎会在他失踪在魔女之森这么久，佩尔家都没有一点动静。

　　回想起来，她一直追查的那位十八年前失踪的魔女，所擅长的暗属性分支下的尸傀魔法，确实可以制造出和活人几乎没有区别的魔法人偶……

　　艾莉的心里不觉一揪，年幼之时妈妈几近失控的怒火和她没有挥下来的巴掌，好像还能浮现在这相似的火光之中。

　　够了。

　　“你们几个，别玩了，速战速决！”艾莉唤出了她的魔杖，指向了他：“拖得越久，让他把斯莱塔的魔力都用尽了，可就麻烦了。”

　　“什么？”

　　话音未落，最先愣住的人，却是身处无尽的魔法攻击之中的那个人。

　　也正是这一瞬间的愣神，土偶的巨锤击中了他的胸口。

　　喉头的腥甜，告诉了他伤势，而依旧充盈的魔力，则仿佛是印证了不远处的魔女所说的。

　　怎么会？

　　其实，他已经明白了自己误会斯莱塔的意思——她想通过自己，让更多的人知道她这样的魔女并非邪恶，想和敌对的人类握手言和。

　　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可是斯莱塔，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因为你我的一厢情愿就此改变？魔女斯莱塔，你也应该看到了，在这之前我与你们并不相识，但因为你们是魔女，而我属于你们的敌人，一旦确认了彼此的身份，就必须战斗。无论有意无意，都会互相伤害。不杀死对方，就会被对方杀死。

　　更何况，我算不上人类，只是人类以消灭魔女的名义而制造出来的杀戮机器，像我这样的战争道具有无数个，谁又会听到我的声音？

　　这是有家人保护，有精灵陪伴，被深爱的你永远不能理解的吧。

　　但即使这样，自己也……

　　风来了。

　　这风，没有任何的声音。

　　在这阵骤然炸开的气旋之下，任何的进攻，任何的计策，都失去了意义。

　　长剑支在地上，他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连喘息都生疼不已。虽然来自斯莱塔的魔力还有供应，他的身体，已然无法再继续支撑了。

　　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他只能从模糊的风声中，听到远处的伊莉丝焦急的呼唤。

　　“斯莱塔小姐，斯莱塔小姐，你怎么样了？不要吓我啊。”

　　“她只是今天的魔力消耗太多了，好好休息就没事了。你们快带她离开这里吧。”

　　她的姐姐艾莉克特的话，让慌乱的小精灵们松了口气，也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还好。

　　风声一点点散去，小精灵们的聒噪和喧嚣一点点消失，只剩下魔女的脚步声，正在一步步地靠近他。

　　而他已经无力再抬起头，只能看到魔杖的底部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轻轻往地面一点，便化作了一把闪着寒芒的长刀，而后被缓缓提了起来。

　　动手吧。不自觉地，从未成功作出表情的他，感觉自己好像在笑。

　　他听到了刀落下的声音，像雷声一样。

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