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恢复意识。

　　朦胧中所见的世界，不是佩尔宅漆黑地下人偶工坊，也不是骑士团空荡荡的单人间，这里不是魔女城堡外的森林。

　　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房间，还有一个陌生的人形。

　　他记得，自己是因为被判定为使用寿命将尽后，从佩尔家主伊兰的替身的位置上离开，编入佩尔家族私兵内，与其他名义上也是私兵实际上也是和他一样的魔法人偶一起，作为消耗品在讨伐魔女的战斗中给四位长老探路和开路。

　　所以，这里是魔女的城堡？而模糊的视线中的这个人形，就是魔女？！可是她的魔力似乎并不如传说中的魔女那版强悍……

　　“唔，还没有醒过来吗？诶，怎么魔力又在流失？怎、怎么办啊……”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听这有些孩子气的声音，却能感觉到她的焦急。

　　“……都、都已经补充了那么多次了，还是不行。真的是核心刻印坏了？难道、难道要用那个办法？”

　　想来是植入自己身体的魔法核心刻印损坏太严重了，再多的魔力也会流失。而要将其修复，所需的魔力不可估量。

　　所以，她准备用自己做什么？

　　“可是，可是书上说那个办法，要先问本人的意见，不然会很痛……不管了，先、先试试看！”

　　她好像鼓起了勇气一般，一阵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他顿时意识到她开始着手准备她说的那个“办法”了。

　　无所谓，他本就是个消耗品，身体也濒临崩溃，又被她囚禁于此，还不是任由她随意摆弄处置。

　　而哪怕她不是魔女，也是魔女阵营的一员，对自己这个敌对势力的工具进行解析也是必要的操作。对他进行身体改造，也在常理之中。

　　如果魔女能解析并破解佩尔家的魔法，将其消灭，自己，还有其他魔法人偶的宿命是否就可以终结了呢？

　　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这是——

　　并不是预想中席卷全身每一条神经的刺痛，也没有仿佛将他的大脑取出随意揉捏的眩晕，但抵在嘴唇之上的柔软和它带来的磅礴魔力洪流，却像是要冲垮了他的意志一般。

　　他认为自己应该会对此感到抗拒，可是身体却异常平和地接受了这股魔力的注入，就像是它本来就应该在这里一样。

　　由此他可以确定，她就是将自己在身体濒临崩溃之际拉回的人。

　　这就是她的解析魔法吗？他有些难以置信。

　　与佩尔家的不同，这种魔法给他的感觉没有任何想象中的凶狠和粗砺，所过之处是那样的细腻轻柔，一点点地在他的身体里弥漫，一点点地消除他身体里的沉重和疲惫，像煮青蛙的温水锅。

　　柔软，又温暖。

　　依稀记得，他被改造成为魔法人偶之前，也接受过类似的麻醉处理。在那之后，过往的记忆就永远也不再存在了……

　　不过没关系的，他也没有什么值得保存的记忆……

　　只是……

　　他强撑着抬起眼帘，一线的光明之中，他看到了她闭上的双眼，微红的两颊。

　　以及，额头上微微泛起的魔法阵。

　　她，她也是……

　　“嗯？！”

　　“诶？！”

　　这一点点的动静，斯莱塔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

　　难难难道真的很痛？可可是这个魔法还没有结束，不能停下来。完成的时候要赶紧道歉，呜哇不能想太多使用魔法要专心……

　　她不敢睁开眼，更不敢多想，只敢继续让神识通过这仅有的魔力联结进入他的身体之内，小心翼翼地探知对方身体内部的魔力运行情况，一点点抹去损坏的魔法刻印回路，然后重新刻上新的。

　　刻印魔法和召唤魔法一样，都是高阶的驭灵系魔法，对她这种头一回使用的菜鸟小白来说，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

　　“唔……”

　　耳边忽然响起了对方有些奇怪的声音，她却并没有放开，反而伸手扣住了对方的后脑，加深了这个魔力的连接。

　　现在是非常重要的时刻，她能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在上升，甚至有点发烫。书上说，这是新的刻印在与他的身体重新融合，她必须保证足够的魔力供给。

　　尽管，她的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了。

　　深呼吸，冷静点，这只是救治，她只是没法把情况不稳定的他丢在荒郊野外，绝对没有别的想法。

　　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可是对方逐渐急促的喘息，和轻微颤抖的身体，自己似乎也变得有点奇怪了。从心底产生的奇怪的酥麻感，好像要把某根紧拴着理智的弦拉断一般，她能感觉自己的身体也即将陷入到某个未知的境地。

　　这个魔法，好可怕。

　　那根弦最终还是没有断，新的魔法刻印与他的身体适应良好，已经和血脉神经重新组成新的魔法阵并且平稳运行。确定了他们之间的魔力供给正常，斯莱塔也飞速放开了气喘吁吁的他。

　　下一刻，他看到这位红发的少女整个人扑倒在他的面前。

　　“你怎么了！没事吧！？”就算这是在她的床上，这么重的摔下来也很痛的吧？一时间，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带上了焦急和关切。别是为了修复他的魔法刻印，消耗了太多魔力。

　　没想到，床单下传出来闷闷的声音，却是——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不问你的意见就对你做这种事，对不起……”

　　“呃……”知道她居然是在为这件事纠结，他不觉哑然。

　　斯莱塔是内疚极了，用在他身上的刻印魔法，是记录在《伴侣使魔的制作与使用》上的……

　　使魔有两种，一种是直接由魔力构成的召唤使魔，比如姐姐的小精灵们，另一种是刻印使魔，是将魔法刻印放进妖灵魔兽的身体里，将它们收为自己的战斗力。两种使魔的魔力都由主人直接供给。

　　而魔女在选定了心意相通的伴侣之后，为了防止在某个时刻对方不会因为身体联结时的魔力洪流而暴毙，才在刻印魔法的基础上，将这个东西开发出来……

　　但自己这么做，不就跟书上趁人之危强抢民女的反派恶霸一样了。

　　“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救我吗？”

　　“诶？对、对呀……”她听到耳边响起的询问，呆呆地回答。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受伤了，我怎么能让你死掉呢？”

　　一阵的沉默，斯莱塔不禁感到更加紧张，是自己的辞措太随意，让他不满了？听说外边的人都是很讲礼貌的，尤其是大概是像他这样的贵族，说话都很是客气文雅。但斯莱塔从来没有和妈妈还有姐姐以外的人类交谈过，救助在结界在战斗的幸存者，也都是扔下一个治疗魔法就跑了，她根本不知道文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正准备道歉的时候，他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不是想象中的责备，而是肯定。

　　“对于我，你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我还需要向你表达感谢。”他的声音镇定而轻柔，像山林中淙淙的溪流一样，让斯莱塔慌乱的心不自觉的平静了下来。

　　“诶？是这样吗？”

　　她有些惊讶地抬起脸，却看到对方也俯身趴了下来，凝视着自己，不觉脸上发烫，连忙扭过头去，又觉得这样太过失礼，但要说起来，她可是连那种事都对他做过了。所以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思绪混乱之际，她听到脑后再度传来的声音。

　　“刚才，我好像看到你的额头上，是不是也有一个魔法刻印？”

　　“刻印？”斯莱塔立刻坐起身，歪了歪脑袋，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忽然间，她恍然大悟：“哦哦，你说的是这个吗？”

　　她屏息凝神，催动了魔法，霎时间，那一个弥漫着火元素气息的魔法阵竟然又一次出现在了，但这次是她的胸口。

　　世间万物都存在一定量的魔法元素，古代的魔女将其提炼并区分为“冰、火、水、风、土、雷、木”七大元素，后来又补充了死灵才有的冥元素。人的身体里也有，区别只在于魔力的构成和总量，而魔女是天生拥有近乎恐怖的魔法天赋和魔力总量的一类女性的总称。

　　而幼年的魔女，很容易就能通过呼吸间释放出的浓度恐怖的魔力而被发现。

　　因而妈妈将这个东西放在她的身体里，为的就是抑制魔力的放出，隐藏她是魔女这件事。

　　“这个……会很痛吗？”不知为何，眼前的“人”的声音多了一丝沉重。

　　“痛？”

　　每个新月之夜都会有点疼吧，但有姐姐，也没觉得有什么。她想了想，回答道：“与其说是痛，不如说有点开心，因为姐姐会在我身边守护我。”

　　“姐姐是我最喜欢最喜欢的人，虽然有点严厉，我每次想出去她都不准，也不让我学高阶的魔法，但我知道她是为我好。我的魔法都是她教的，她给我做好吃的东西……”

　　“斯莱塔小姐，请你搞清楚，这座城堡里所有的饭都是本精灵做的！”一只突然出现的小精灵，吓得斯莱塔差点从床上摔了下来。

　　“赫斯提亚，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在门口叫了你好久了，晚饭在餐厅都快凉了！大家可都在等你呢！”小精灵叉着腰，树叶化成的翅膀在空中扑动得飞快，这代表她很生气。负责做饭的小精灵，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家里一位夫人两位小姐不按时吃饭。

　　“斯莱塔小姐是想要使魔想疯了吗？都开始和玩偶说话了！”

　　玩偶？他有些震惊，余光撇召唤了一侧的窗户玻璃，映在里边的自己，居然真的是一只巨大的绿色垂耳兔玩偶，混在其他大大小小的玩偶里边。刚才光顾着她的情况，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

　　也是呢，把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形物体搬回来，怎么想都是很惹眼的行为，她既然生活在这里，会一些变形的魔法用于掩护也属正常。

　　所以，她刚才不管是说话还是做别的什么，都是对着一只兔子啊。想来也是，她又不是沙迪克.泽内利，怎么可能会对第一次见到的人如此轻薄。

　　“诶，对、对不起，非常对不，起，那个呃……”斯莱塔急得连说话都磕巴了起来，看到小精灵赫斯提亚并没有发现“兔子先生”的秘密，她慌忙从床上起身，抓着赫斯提亚的翅膀就往外走。

　　“我们快走吧，姐姐等不及了！”

　　“艾莉克特小姐出关后好像有急事要离开，就不吃晚饭了。”

　　“诶？什么情况？”

　　“谁知道，但这样不是没人抢你爱吃的东西了？”

　　“呃，也是呢……”

　　合上房门的一瞬间，他看到那个叫“斯莱塔”的红发少女，朝着他抱歉地一笑。

　　“等我回来，给你带吃的哦～”她用嘴型悄悄对他说。

　　而随后，在另一边的窗外，他看到了一个长得和斯莱塔一模一样的女人，将一只蝴蝶翅膀的使魔变为彩色的巨龙，乘着它离开包裹这座城堡的结界，消失在晚霞之中。

　　对比斯莱塔脸上孩子般的稚气，这个女人那脸上如凝实质的杀气，让人一眼就能将两者分辨。

　　那应该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他原定需要进行讨伐的魔女。

　　那么，与她一模一样，魔力看上去还不及高阶使魔的斯莱塔，是她制作的魔法人偶吗？

　　斯莱塔说，她也想要使魔，而且一直想要出去……

　　“你这么早就到了？”

　　明月初升，隐去了身形的魔女从龙背上一跃而下，如一缕轻纱般，落在高墙的碉楼顶尖。

　　而碉楼之下，一位身披银甲，头戴面具的长发骑士，正在倚着墙壁等候。

　　“让淑女等待的绅士是失礼的。”

　　“可我不是什么淑女，你也不是什么绅士。”魔女嘲讽道。

　　“所以我们成了朋友，不是吗？”骑士的嘴角微微上扬，他的声线华丽而轻浮，不需要看他的容貌，就能知道定是一位情场上的老手。

　　“不错。”魔女将巨龙变回小精灵的形态，放在自己的肩膀上。

　　“我托你办的事，你有眉目了吗？”

　　“当然。”骑士仿佛变魔术一般地变出了一张小纸条，魔女肩膀上的小精灵立刻乖巧地飞到他的面前，将纸条递交给魔女。

　　“佩尔？”魔女皱了皱眉头有些难以置信。“这不可能，佩尔家的魔法师不管是本族还是客座，我都有过交手，他们之中绝不可能有魔女的存在，也不可能有当年那个叛徒。”

　　“但是萨宾娜的追踪魔法不会错，你给出的宝石所封印的残存魔力，十八年前最后就消失在了佩尔家。”对自己同伴的判断，骑士很是笃定。

　　“我们的线人说，佩尔家三年前突然来了一个女性魔法师，一下子就让新任家主伊兰公子提拔至总管的位置，地位仅次于那四个老太婆。据说她和您一样，擅长召唤魔法，但是从没有人见过她使用。”

　　“哦？”魔女眉头微展，若有所思。

　　“不如，我帮您监视佩尔家？”

　　“不必，我欠了你不少人情了。倘若你哪天讨还，我可未必还得起。”

　　“那，以身相许如何？”

　　“哦？”魔女哦嘴角顿时微微一翘，从屋顶纵身一跃，轻巧地在男人的面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则勾起了他的下巴。

　　“你确定，你承受得住魔女？沙迪克.泽内利公子。”

　　透过面具，男人直视着魔女的明眸，月光映照在她的眼睛里，比她手中的宝石还要透彻，但他却败下阵来。

　　“那确实有些为难。还是多给我些高品质魔药好了。”

　　“呵，算你有点自知之明。”魔女小嘴一撇，重新飞回空中，与她的使魔精灵站在了一起。

　　“对了，艾莉小姐。最近骑士团团长凯南吉失踪了，国王要求立刻选出新任骑士团团长接任，期限为两周。如此紧急，只怕是不久就要对你们的城堡发起总攻了。”

　　等待使魔化龙的魔女怔了怔，重新回头望向了伫立在原地的沙迪克，也是如今的骑士团副团长，淡金色的头发披洒在月光下，看上去那好像是白色的一样，不由得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