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有个哥哥的。’江欢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刚刚警校毕业两年就因为业务优秀,功劳突出被调到刑警队的江警官白天在警队绷个小脸,晚上躺被窝里缅怀童年。
家是新家,可屋里居然还是老样子,暗黄的灯光透过门缝映到客厅,老旧的沙发被白色沙罩维护着最后一份尊严,爸妈的拌嘴声穿过隔音极差的门和墙传过来,直直地刺进江欢的耳朵里。
又烦又燥。
江欢按下门把手把自己卧室门关紧,窝进被窝里。
今天跟着师兄抓抢劫犯时一拳夯在了砖墙上,指节上血淋淋地镶了许多砂砾,清创时被师兄喷了个狗血淋头,此刻江欢用那伤着的手紧紧捏住自己另一边的肩,将自己环抱住。伤口紧紧绷着,又痛又痒的感觉,让江欢幻想自己其实是恋痛的。
‘好想哥哥。’江欢又开始想他了。
在幼儿园被同学揪辫子的时候,江欢躲在厕所,边掉小珍珠边想哥哥,哥哥就会来哄她。
刚进小学被同班的小女生霸凌,堵在墙角被要求做她的‘小狗狗’的时候,江欢想哥哥,哥哥就会来警告她们。
初中被混混堵在墙角要钱,还被邀请‘跟哥哥玩玩儿’的时候,江欢想哥哥,可哥哥不再来了。
没钱去跆拳道馆学习,跟跆拳道馆的儿子当跟屁虫当陪练只为了不再受欺负的时候,江欢晚上捂着淤青,咬着嘴唇,躲在被窝里想哥哥。
再想也没用了。
哥哥走了,去很远的地方学习了。
江欢忘不了那天,爸妈大吵一架之后,把她送到了姥姥家。
姥姥家特别好,小姨每次接江欢放学,都会在晚上,在学校的路口那个小摊贩那,给江欢买一根糖葫芦,扁山楂的,酸酸甜甜,裹上糯米纸,江欢一吃,就享受地眯起眼睛。
‘可惜哥哥没来,哥哥来了,我就可以吃一根半糖葫芦啦!’江欢古灵精怪地想着。
其实才不会呢,哥哥只会把自己的全都给欢欢,然后欢欢就会搂着哥哥摇,撒娇说自己根本吃不了嘛,哥哥帮我吃。
在姥姥家住了一个星期爸爸妈妈才来接她,江欢正吃白菜炖冻豆腐吃厌了,欢天喜地跟爸妈回了家。
“哥哥呢?”江欢瞪着大眼睛看向爸妈。
爸爸不吭声,点了颗烟就回卧室了。
妈妈握着江欢的肩,说哥哥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学习了,欢欢要努力学习才能以后去找哥哥。
江欢是妈妈的小天使,看妈妈红了眼眶,也忍着自己的眼泪珠,她好想哥哥,但妈妈也很想哥哥对不对,不可以哭的,努力学习就能见到哥哥了。
忍了两天,江欢忍不住了,对着江父江母嚎啕大哭,吵着要哥哥。
哥哥不在,没人再牵着欢欢的手陪她去上学。没人跟她一起写作业。没人主动带家门钥匙,欢欢总是忘带。客厅的沙发那么小,却让她哥哥睡了那么多年,现在却空荡荡的,哥哥的被褥也被收了起来。
江父江母哄了两三次,干脆也不管了,对她冷处理起来。
没人在意,江欢也知道哭是不管用的,渐渐的,也不哭了,不再要乐乐哥了。
只有在意你的人,才在意你的眼泪。
江父江母没时间在意自己的小女儿了,厂子倒闭,工作都没了,吃饭都成问题,女儿的心情自然不是问题。
江父江母常常不在家,在外面干一些体力活,挣些许微末的钱来养活家庭。
江欢也自立起来,脖子上挂着钥匙,背着书包,自己找了伴儿,每天上学,放学,都去楼底下等小伙伴一起。
小豆包逐渐长成亭亭玉立的包子脸儿霸王花,江欢如愿考入警校。
警校毕业,她请求,不分配到自己家乡,而是去了哈岚。
江欢站在哈岚车站前一阵恍惚。
她记得她偷听到,妈妈跟小姨描述,怎么在哈岚,把乐乐‘放生’的。
后来她上高三,有一阵子一直做噩梦,失眠多虑,黑眼圈挂了老久,她忍不住把做的噩梦讲给小姨,她梦见哥哥被冻死在街头,身上都是冻疮,青白的手臂伸出墙角,像求生像求救,像不甘像愤懑。
小姨深深地叹气,然后给江欢讲了江父江母的不得已。
哦,原来乐乐本来就是捡来的孩子。
哦,爸妈下岗了,养不起俩孩子。
可他是我哥哥啊?可他十岁出头,被扔在陌生的城市,他会遭遇什么?
他有那么幸运被好人捡走收养么?他有那么幸运被警察送去孤儿院么?他有那么幸运活下来,像个人一样活下来么?
没有人知道。
江欢想想都心痛,难怪哥哥没有上学。难怪哥哥只住在客厅。难怪哥哥没有新衣服穿。
因为哥哥只是乐乐,不是江乐。
跟师傅师兄熟了些之后,江欢就求他们帮她找找卷宗,有没有捡到遗弃儿童的,比她大两岁,叫乐乐。
师兄给她表演了一个瞳孔地震,握着她的肩猛摇,“叫什么?!你说什么?!你今年多大了江欢!你要找谁?他是你什么人!”
这一连串的质问劈头盖脸地打在脸上,江欢一呆,磕磕巴巴地说,我哥哥,丢了,他叫乐乐,我,我七零的。
师兄无力地双手撑膝,滑坐在地。师兄哭了。
我从没见过师兄哭,他在我心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大哥,戏谑,痞气,坚毅,刚直,开朗,种种都是他,却唯独没有脆弱这一项表情包。
我不敢问,为什么他为我哥哭地这么凶,我也哭了。
师傅在旁边急得直挠头,唉声叹气了半天,还是拽了好多卫生纸给我,告诉我丫头别哭了。
我捧着手里那一大串卫生纸,揪了一半给师兄。
师兄的眼泪都进嘴里了,还是擦擦吧…
等我俩都流干了眼泪珠子,师傅才给我讲起师兄的往事。
我又哭了。
师兄带我看过那小破屋,看过那破垃圾箱。
那一刻我像开了闸的洪,像林妹妹上身,师兄讲到哪我眼泪儿洒到哪。
我们师兄妹俩一边儿哭一边儿互相安慰。
没人比我俩的心更苦。
师兄待我更亲了也更严了,长兄如父,从吃食到衣裤,他都要管,时不时把我领回他家吃鸡架铁锅炖,在局里,看我穿少了,骂我臭美,穿多了,骂我没生活常识搁屋里捂蛆。
不是,那他还大冬天穿短袖呢?宽于律己,严于律我啊?
我知道他想把缺我哥的补给我,可他补错了,我才是欠我哥最多的。
可我却没法说出口。
我怎么不算一个沉默的帮凶呢?
我妈偷着问我,你师兄是不是相中你了。
我说我们警察不兴办公室恋情,他就是当哥当习惯了,你看你电视剧吧,别瞎想了。
哦,对,忘了说,我妈我爸跟我搬到了哈岚,把家里的老家具也托人拉了过来,说是舍不得扔,都是好的还能用。我没想到老两口能给哈岚的房子也整个1:1复原,我在家里向来是没有话语权的,只能随他们了。
其实也是无所谓的,哥哥用过的东西我出去上大学之前就收起来了,现下也跟我一起到了哈岚,我想,只有这点东西做念想,让我知道,我是真的有过一个哥哥的。爸妈也知道,但我们三个都默契地没有提及。
现在老头儿老太在学校旁边开了个小吃店,做点儿烤冷面烤肠啥的,放学点儿卖给学生,俩人乐滋滋的,不知道能挣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