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出乎意料的，他撞进一片墨绿色的海洋。

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自教鞭醒来时，遇到的活物大多是行色匆匆，仿佛设定好程序一般固守着自己的位置，吝啬于施舍旁人半分眼神。遑论长时间的谈话，他每天能得到的，也最多是酒馆里调酒师几句友好却如机械般冰冷的问候。

也许是他获得的太过稀少，也许是他已习惯将自己当成平凡世界的过客，也许是仅做喧嚣繁华中的旁观者就足够令人满足。才导致他在面对如此炽热真挚且单单只关注于自己的目光时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乱——仿佛整个灵魂都颤抖着在来者眼中撕扯裸露，被毫不留情地剥离出原本模样。

可是甚至连他自己，都尚不清楚自己本来的身份啊!？

教鞭先一步移开视线，似乎终于清楚这场对峙是必不可少的了，他索性强迫自己放松地倚在靠背上，掩饰性清清嗓子，努力让许久未使用过的声带自然一点，破罐子破摔道：“你是谁，为什么来到这里？”，以及——

“……你认识我？”

时间应该有一瞬凝滞，教鞭下意识屏息，被质问的客人却没有一点不快。金发男人微微倾身向前，衣上细密镭射片反射出破碎晶亮的光彩。他轻笑，回答的语气却温和幽怨到令调查员头皮发麻。

“我来找你，你却把我忘了吗……？”

……很好，教鞭近乎无奈了，无论男人是什么目的，他话里话外的委屈感以及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格外受伤的表情凑在一起，显然非常成功地营造了一种古怪的哀怨气氛——好像他是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汉一样……可是……这么想着，教鞭突然有点心虚，他确实是失去记忆，不然也不会终日在这里无所事事地游荡了。

没意识到手指正紧张的攥住衣裳，调查员叹口气，知道自己是无法在这场谈话中取得主动权了，干脆直接发出逐客令：“是的，如你所见，我想不起任何之前的事情，所以无论你是因何而来，现在都请回吧。”

骗子……!

海盗电台猛地握紧手里的杯子，酸胀感溢满心头，他几次不甘地深呼吸用以使自己的表情不因痛苦崩坏，眼睛直直盯向教鞭。

您当真就那么残忍，一点关于我的记忆都想不起来了吗？

不……可我分明看到你的错愕，你的颤抖，你的动摇。它们如同荆棘缠住我的心脏，而那片刻挣扎又何不是你某瞬真实的内心写照？

所以拜托了，我的爱人，我昼思夜想的浮萍，我久别重逢的倒影，我梦寐以求的回音，你已经丢下我一次了，我难道还会允许它出现第二次吗？

于是，教鞭看见金发男人极短地怔神——尽管他也在不负责任地抛出拒绝的话后被强烈的惋惜和愧疚所反噬——然后眼神里投注的不甘和可怜几乎化为实质，“如果我对你造成困扰，凯文，我很抱歉。但是拜托了，给我一次机会吧，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们仍可以选择从头再来。”

……

教鞭有半晌没能应答，在他原本的预计里，无论是谁听了这番无礼的话都会气愤不已，直接摔门而去无疑是最好的发展，实在想提起拳头揍他一顿他也能接受——只要能对他彻底失望，然后彼此消失在对方的世界里就行。

可是……为什么你会做到这种地步呢？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和痛苦，为什么要穷追不舍……我们之前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将我从这个泥潭般的世界拉出来，你为什么这么自信……？

困惑与纠结交织，教鞭重新对上来者异色的瞳孔，像是在审判对方的忠心一样。很快，他极轻地道歉，为自己的失礼，也是为过去几天将人格一点点抛空的放荡。

电台终于展颜开笑，他站起身，微微鞠躬向教鞭伸出手——赴上这支舞吧，他的眼睛闪出光来，趁酒馆的歌声还未停止，趁方才的酒精还未尽兴，趁蓬松的愉悦还在蔓延，让我们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