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有了意识起,便没离开过她身边。
她叫寒羽,家里人总温着声唤她“千舒”——是寒家最受宠的嫡女,也是我唯一的主人。
她待我极好,从不像旁人那般只拿镜子照容貌,反倒每日里凑到我跟前,絮絮叨叨说些细碎事
今日在巷口见了卖糖粥的老丈,桂花落了满街;昨夜在河边救了位丢了挂坠的姑娘,还送了颗能留声的珠子。
白日里我总被她妥帖地收在袖中,贴着她的手腕。
她身周总裹着股温温的暖意,像晒了太阳的锦缎,舒服得让我舍不得移开。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待在她身边,喜欢藏在她袖间、做那个能听尽她所有心事的镜。
那天她把我塞进侍女手中,只匆匆说了句“替我收好”,便提着剑冲进了暴乱的妖群。
我在侍女怀里,听着远处的厮杀声渐弱,最后等来的,是她浑身是血被抬回来的模样。她断气前,指尖还攥着那枚常戴的青石坠,上面刻着的“千”字,染满了血色。
后来,她哥哥寒临把我从侍女那要了去,也一并带走了那枚青石坠。
昔日温文尔雅的公子,一夜之间像换了个人——他把青石坠和她一起埋进了坟里,自己则提着剑四处寻妖,见妖就杀,哪怕误闯皇陵禁地、被全城通缉,也半点不肯回头。
有人说他疯了,可我贴在他冰冷的衣襟里,却总能听见他对着她的墓碑低语:“阿舒,哥替你护住这城了。”
再后来,寒家的老夫人和老爷因忧思过度,没撑过半年也相继离世。
偌大的寒家,只剩寒临一人。那年清明,他抱着我跪在她坟前,剑刃划过脖颈时,我从他手中滑落,摔在墓碑旁。
最后映入镜面的,是他倒在坟前的模样,和远处初开的、她最爱的海棠花,红得像染了血。
从此,我便留在了她的坟前,每日映着日月星辰,听着风吹过坟头的声响——像极了从前,她凑在我跟前,絮絮叨叨说风景的模样。
不知在坟前枯坐了多少个春秋,我可以短暂的离开镜体了
我像缕无根的烟,在风里晃荡,看遍了坟头的草枯了又青,直到那天,一个穿着青色锦袍的男子停在墓碑前,弯腰将我捡了起来。
他指尖带着凉意,把我裹进丝帕里,轻声说“这镜子倒别致,送阿岚正好”。
我那时还傻着欢喜,以为终于能再遇个像寒羽那样温柔的主人,能再听些细碎的趣事——可我错了,错得离谱。
岚苓的棺木下葬那日,柳沐清抱着她的牌位哭到脱力,可不过半月,他眼底的哀恸就全变成了疯狂的红。
第一次被他按在阴冷的祭坛上时,我看着他手里泛着黑气的符咒,连“吸食魂灵”四个字都没听懂。
直到他念动咒语,无数细碎的、带着凄厉哭嚎的魂灵碎片,像淬了冰的针,猛地扎进我的意识里——那不是皮肉的痛,是从魂芯里往外翻的灼痛,像有无数把生锈的刀,在一寸寸刮着我的魂体,每一次拉扯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
我想挣扎,却被咒钉得死死的,连晃一下都做不到;想求饶,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任由那些冰冷的魂灵碎片在我身体里冲撞、消融,把我的意识搅得支离破碎。
他就站在一旁,眼底没有半分怜悯,只有盯着猎物般的狂热,仿佛我此刻承受的痛苦,都是为他妻子复活铺路的“祭品”。
更让我绝望的是他要抹除我的记忆。
每当我凭着最后一点意识想起寒羽、想起坟前的月光,他就会掐着我的镜魂,剥离我的记忆
强行抹去我的记忆,只留下对痛苦的本能恐惧。
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次次被他推到成千上万的妖灵面前,看着那些扭曲的灵体撞进我的身体,每一次冲撞都像灵魂被撕成两半,鲜血似的液体顺着镜面的裂缝往下淌,我却连晕过去都做不到。
后来他找来一块混沌青石,强行嵌进我的镜芯里。青石的磅礴灵气与我体内的戾气瞬间冲撞起来,一个要把我冻成碎渣,一个要把我烧得魂飞魄散,但那灵气竟带着些熟悉感
两种力量在我身体里相互撕咬、排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魂在一点点消融,每一寸都痛得像是泡在滚烫的岩浆里,又被瞬间扔进冰窖。
我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寒羽的名字,甚至忘了“温暖”是什么感觉,只被无边无际的痛苦裹着,在他的掌心苟延残喘——原来比起坟前的孤寂,人间的炼狱,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我以为会被他攥在手里,直到魂体被邪术榨干成飞灰,却没料到,在他发现复活妻子无望的那天,我被他像扔垃圾一样,摔进了街角的秽物堆里。
腐臭的气味裹着我,可看着来往行人的脚边掠过的光影,我竟生出几分荒唐的高兴
终于不用再被按在祭坛上,不用再承受魂体撕裂的痛了。风卷着张糖纸落在我面前,不远处,一个孩童举着圆圆的糖饼,吃得嘴角沾着碎屑。
那模样忽然让我想起……有人,是谁来着……从前说过的“巷口的糖糕最甜”,鬼使神差地,我飘过去,捡起地上一块掉落的糖饼碎屑,试着“吃”了下去。
甜意刚漫开,剧烈的灼痛就从魂芯里炸开——像吞了团火,顺着我的魂体蔓延,每一寸都在发烫、消融。
我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一点点淡化,指尖甚至能穿过糖饼的碎屑,慌意瞬间攥紧了我,可很快又松了下来。
我这时才懂,器灵与凡人终究不同,凡间的食物再甜,也不是能进我魂里的东西,一口咽下,便是蚀骨的痛。
可这样也好,死了,就再也不用痛了;死了,或许就能再见到……你……是谁。
我躺在地上,看着夕阳把云染成暖红色,第一次觉得,消散,竟比活着更像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