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盲心明(二)

杜城提议，让小鹏听云磊的声音，视力的缺乏必然会带来其他感官的加强，他如果摸得出云磊的五官，也必然对他的声音熟悉。

“不，”余初绾摇摇头，“他明明认出云磊却不说，那这次去也不会有别的结果。”

余初绾看向杜城，“让我先去接触一下小鹏吧，我会尽力得出一些确定的判断。”

小鹏受到过相当严重虐待，她只是看着图片上的伤口，就觉得触目惊心，在童年受到过创伤的人往往都有更复杂的心理。余初绾闭上眼睛，思考如果是她，如果是年幼的她再一次被那个人……

无助，怯懦，绝望。

余初绾踏进病房，看到的就是包在宽大病服里单薄的小鹏，面无血色，也没有表情。

带着初绾的护士小姐轻轻地唤了一声病床上的孩子，“小鹏，有一个警察姐姐来找你聊聊天，不要紧张，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小鹏沉默着不说话，只是抓紧了被子。

年轻的女护士蹲在小鹏地床边，“乖孩子，不要害怕，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姐姐先出去，你和警察聊一会儿好吗？”

“小妍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小鹏眼睛没有聚焦，呆呆地朝向前方，语气里却沾着小心翼翼地期待。

“姐姐不走，姐姐就在外面待着，小鹏需要姐姐，姐姐就马上来。”

余初绾的耳中一声嗡鸣，一个模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和眼前的一幕重叠。

她想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云磊了。

上周她在案发地附近的公园采证时，碰见一对奇怪的兄弟，大男孩蹲在小男孩的身前，小男孩说，“哥哥，我不想回去，你别走。”

被称作哥哥的男孩说，“哥哥不走，哥哥也不让你走，小鹏需要哥哥，哥哥就马上来。”

是小鹏和云磊没错。

云磊不是在绑架小鹏，小鹏很喜欢云磊。

为什么？

初绾回到警局，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杜城和沈翊。

“我摸了笔记本上类似盲文的凸起，如果我猜的不错，小鹏根本没有系统学过盲文，所以他用近似于绘画的方式来表现生活中的东西，像喷水壶、小狗之类的。”沈翊拿出按照触觉画出的简笔素描递给二人，“暖色是他喜欢的，冷色是他讨厌的。”

“可这是谁给他上的颜色？小鹏是盲童啊。”杜城仍然一头雾水。

“是云磊吗？云磊帮小鹏给他所认识和能判断出的物品归类颜色。”余初绾判断。

“这就意味着，”余初绾愣了一下，“这就意味着虐待小鹏的另有其人，很有可能是……刘强。”

杜城极其烦躁地“啧”了一声，“人还没醒，没法从他那里取证，咱们只能继续查云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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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峰带着一队人在城中村内蹲守，观察云磊几人的动向。将械斗的几人扣押拘留后，却发现云磊已经不见踪迹。

余初绾猜到刺伤刘强的人必然是云磊，如果他和小鹏真的感情深厚，如果刘强真的长期暴力对待小鹏，那云磊绝不会放弃杀他。他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也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会不会就此断送。

想到这里，余初绾便不再犹豫，前往刘强的ICU病房外等待云磊的到来。

沈翊带着刘强和云磊的凸面版画来找小鹏，他虽然眼盲可心是明亮的，爱憎分明，懂得谁对他好，谁是坏人。沈翊鼓励小鹏用色彩来表达对这两个人的感情，当这个一向沉默胆小的孩子触及刘强的五官时，他毫不犹豫地蘸取了蓝紫这样在他心里代表负面的颜色。

随着他的动作，颜料一下一下被砸到画板上，变得混沌纠缠，衬得刘强的脸，神情扭曲、面目可憎。沈翊被小鹏身上迸发的强烈愤恨，震得心里一凛。

在小鹏手下温和微笑，色彩温暖的云磊，此刻正持刀站在ICU病房门口，和余初绾无声对峙。

“把刀放下，我已经知道了刘强虐待小鹏的事，我和你保证他会被送进监狱。”余初绾已经提前疏散了附近的人员，她警惕地注视着云磊手里的刀，想来就是刺伤刘强的那把。

“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活着的，他就应该去死，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杀了他了。”云磊握紧刀柄，声音颤抖，充满恨意。

“杀了人你也完了！你跟小鹏和那群兄弟这辈子都不能再见面了！”

想到自己视若亲人的小鹏和兄弟们，云磊的情绪顶到了巅峰，他也只不过是个普通的青年。眼泪顷刻喷涌而出，他大吼一声，持刀刺向余初绾。

余初绾侧身，探手握住了云磊持刀的手腕，旋即毫不留情地一脚猛踹在他的膝弯处。云磊顿时失去平衡，重重跪倒在地。她顺势将他摁在地上，反手一拧，刀“咣当”一声脱手坠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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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磊再一次坐到了审讯室里，不再玩世不恭，浑身透露着丧气，和难以想象的，出现在十八岁的人身上的深沉稳重。

敢于设局杀人的人，胆量和绝望可见一斑。

面对杜城的盘问，他自嘲一笑，“你们永远也不会明白，我这样的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未来，人生早就定死了。”

人和人不一样。

这句话穿过审讯室的耳机，砸到了余初绾心里。

她和桑榆也什么都没有，但比起云磊来说，还有彼此，还有当年愿意为她们拼尽全力的母亲。而且桑榆，天赋极佳。

云磊不一样，孤身一人，也称不上有天赋，前半生都耗在了没有希望的事情上。

他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了小鹏身上，他渴望至少小鹏能够远离自己曾经的生活轨迹，期盼着小鹏能活得有尊严，不被任何苦难所侵袭。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平安顺遂，用尽全力托举和支持他。

对于坠入尘埃的人来说，这样的爱宛若一束穿透黑暗的光，是生命中无法替代的救赎。

如果有人要把桑榆从她身边抢走，她一定会发疯，成为第二个云磊，一定会想尽办法杀掉那个人，不惜一切代价。她和云磊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呢，都靠着对一个人的期冀，为自己苟延残喘的生命，赋予一丝看似崇高的意义。

他们把小鹏关在笼子里，保护他不被野狗咬到，不被坏人带走，城中村那些孩子把小鹏当做亲弟弟，他们的爱在那样脏乱的地方，却能如此干净澄澈，不求回报。

云磊声泪俱下，杜城眼里闪过动容，“我们会让刘强得到应有的惩罚，也会保障小鹏的生活。现在，你也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相应的代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