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人好像从来如此。
他们都站在道德的最高位,如此自信地以为是在对我好,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的躯体伤痕累累,我的灵魂大雨滂沱。
可是我的亲人们,除了你们给予我的伤害外——当我独自站立在世界上,当我踏出保护伞,我发现世界春暖花开,我发现伞外阳光明媚。
我最大的发现就是:给予我帮助的往往都是陌生人,而不是你们——我的亲人们。
从那以后,我更加安静,更加独行。
如果不是随身携带着我和奶奶的合影,我几乎要忘记自己曾经也是个一笑就可以一眼看见牙床的小女孩。
再后来,我沉迷于自己的世界。
因为选择文科,我日日夜夜读背地理书上的知识点。可以说,我记得从周家别墅出别墅区的路上有多少种树木,它们会在什么季节开花落叶,它们比往年延迟多久发芽,我都一清二楚。
正因为如此,想要逃离周家的想法也在我心底生根发芽,日复一日,直至长成参天大树。
当我偶然浏览到边疆村的脱贫广告,我竟久违地怀念起了我的奶奶——那个一点一点抚养我长大,却在我被接进周家的第二年因心疾难治而与世长辞的女人。
最可笑的是,她的心疾是为我而患上。
因为她临死前拉着我父亲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照顾好温柔,我才能……安……心地走。”
不知道我父亲是何感受,反正我觉得不值得。
我不值得托付,周以慈不值得相信。
高考完的第二十五天,我的十八岁如约而至。
如愿以偿的,我逃离了周家!
*
我躺在病床上昏昏欲睡,拿起手机想和赵奶奶发消息闲聊几句。
“咔哒——”
我听见几步开外门被人打开的声音。
原本以为是护士来查房,所以只是两眼随便一瞥,这一瞥就看见不想看见的人在自己面前出现。
“你来干什么?”我语气十分不善。
周柔手足无措,站在我床前懦懦不敢回答,手指不停搅动着。
“姐姐,我……想来看看你。”
“没必要,你和其他周家人一起离开边疆村才是对我最大的看望。”
她开始自顾自地掉眼泪,我冷冷看着,心里掀不起一丝怜悯的情绪。
鳄鱼的眼泪才不值得人同情。
“哭够了就回去,别让进来的人以为我在欺负你。”
周柔摆摆手,急忙擦去脸上的泪。
过了很久很久,她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其实,我不说话是抱以晾着她的想法。
希望她知难而退,感受到我的态度以后就回去说说我的小话,更希望他们再也不出现。
大半个小时过去,我把手机刷视频刷到滚烫,看到好笑的视频我还会配以放声大笑,豪迈粗犷程度远超过往任何一个时刻的我。
桂花飘香。
我的鼻尖萦绕着浓郁的香味,我放下手机才想起来病房里还有一个人的存在。
真不知道蒋老头到底煲的是什么品类的白粥,竟然这么久不回来。我在心里吐槽蒋老头的速度。
“咚——”
或许是意识到我终于看向她,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片刻,周柔竟然重新流下眼泪,直直跪在我的床前。
她一路跪行到我跟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急切地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一如昨天下午她拽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姐姐,我不该占用你的名字”的模样。
哦,对!
忘了说,十八岁以后,我改名叫周温温。通过新闻报道,我得知周柔改名周温柔。
不同地点,我们惊人地做了同一件事——改名。
一如周家人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发自本能地喊我周温柔。
所有我称呼中的周柔,全是我保留着的对她——我亲妹妹的原始称呼。
只有这样,我才能辨别最初的自己和最初的周柔。
“周柔,你到底想干什么?现在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这副样子装给谁看?”
我试图用自己毕生的词汇来骂她,话到嘴边我却只有“你想干什么”这些毫无杀伤力的句子撑场面。
“姐姐,我……我真的错了。”
*
稀奇,高傲如被她,一个在无限宠爱中长大的亲妹妹竟然会知错?
“错哪了?”
我突兀地笑起来,试图转变成和善的态度来循循善诱,试探出她到底要说什么。
“你回家以后,我太害怕了。”
“害怕什么?”
周柔,说出来,如此高高在上又不可一世的你,到底为什么害怕我这个毫无存在感的姐姐。
“你才回家,我怕爸爸妈妈和哥哥们的目光会放在你身上。我太害怕了,每次只要他们想对你说什么,我都会故意提起其它话题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还有我说起家长会的事情,我只是为了朝你炫耀爸爸妈妈很爱我而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爸爸会……”
周柔停下来不讲话了。
心有灵犀般,我知道她接下来未说出口的话:我不知道爸爸会动手。
哈哈哈,太好笑了,这真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笑话,比春晚的搞笑节目不知道好笑多少倍。
我伸手抹去眼角的泪花。
原来她只是因为想炫耀父母的爱,就故意提起一件易燃易爆的事。结果火越烧越大,直到不能控制的最后一秒,周柔终于知道“惹火烧身”四个字怎么写。
周柔啊周柔,我到底是该夸比我小四岁的你聪明绝顶能想到这种办法,还是该告诉我那久浸商场的父亲:你被你小女儿的三言两语骗得团团转。
“所以呢,你现在来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博同情还是装可怜,抑或是挑衅我你就算单纯的蠢也能把我赶出周家?”
“不是的,我原本打算高考完就和你坦白这些话,但之前……”,周柔又变得支支吾吾。
“快说。”我俨然是一个恶毒的坏姐姐形象。
“就是快要高考之前发生的那件事突然打断了我的计划,我没找到机会和……”
“够了!”
我大声尖叫,打断周柔的补充。
她抬头惶恐地看我,圆圆的眼睛因为哭泣而泛红,一眨一眨地,像一只可爱的小白兔朝你摇摇头撒娇。
或许当初周柔就是用这个柔弱的样子来迷惑众人的眼睛,衬托出独行的我的处处不讨喜。
我回过神来,脑子一片混沌。迷蒙间似乎有一根脑神经在脑子里一梗一梗地跳跃着,上蹿下跳。
等我几秒钟后清醒过来,发现我早已不知何时挣开周柔的手并拔下手上的吊瓶针头,正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病服并且光脚站立,与满脸错愕的周柔隔着一张小小的病床遥遥相对。
身后,窗子一直敞开,碧空如洗,桂花香混着空气中的水汽缠上我身体。
我不禁被早秋的风冷得打了一个寒颤。
“姐姐,我终于能借这个机会和你说清楚,你不要躲我们了好不好……”
“闭嘴!”
“姐姐……”
“我说让你闭嘴!闭嘴!不要再说了,也不要再喊我了……我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会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病死,不会出现在你们眼前,你们就当没有我这个人吧!”
我的视野中,周柔疯狂摇头,流泪的速度比我还凶。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没有……”
没等她解释完,我感觉我的身体突然脱力,没有任何支撑就要倒下。
躺在地上,我的头靠上冰凉的地板。
我看见周柔手脚并用地朝我扑过来,我看见门被人大力撞开,我看见蒋老头手上端着二十公里开外的小镇上我最爱喝的那家白粥,我看见跟在医生身后的周家人惊恐的表情……
我似乎看见了……
奶奶在笑着朝我招手,说“温柔是世界上最乖的女孩子。”
完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滴透明的泪滑过鼻梁,所有的事物都在眼泪里扭曲变形,我再也看不清任何人的脸。
可是奶奶,如果我真的最乖……
如果我真的最乖,那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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