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凝固的琥珀,沉重而缓慢地流淌了三天。
黎灰是在一个寂静的午后醒来的。意识回笼的瞬间,首先感受到的是心口那片前所未有的空荡与平静——那纠缠千年、带来无尽痛苦与失控的印记,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而,这份轻松并未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是一片无底的虚空,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知。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心脏被生生剜去的剧痛,迟滞地、却又无比清晰地蔓延开来。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临时居所简陋的屋顶,以及守在床边、眼睛红肿、神色憔悴不堪的栖白月。
不需要问。
甚至不需要去看韩冰晶、颜爵他们走进来时,那沉重而带着悲悯的眼神。
只需看到栖白月那仿佛一夜之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眸,感受到空气中那挥之不去的、名为“失去”的绝望气息,他便什么都明白了。
栖欲衍……
那个爱了他千年恨了他背叛灵犀阁以及他的栖欲衍,却又在得知真相后以激烈到近乎掠夺的方式确认他存在,最后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救了他的栖欲衍。
不在了。
又一次。
以另一种更加彻底、更加残酷的方式。
“抛弃”了他们。
黎灰静静地躺着,没有嘶吼,没有质问,甚至连一丝表情都没有。他只是睁着眼,望着屋顶,深邃的眼眸里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星辰,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黑暗。苍白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布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栖白月看着他这副模样,泪水再次决堤。她颤抖着伸出手,掌心托着一样东西,递到黎灰眼前。
那是一条暗紫色的抹额。
质地依旧,色泽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永恒的尘埃。正中央那颗曾经幽光流转的宝石,此刻黯淡无光,冰冷得像一块普通的石头。这是栖欲衍发动那禁忌的法则、身躯灵魂尽数归于沉寂后,唯一留下的东西。
栖白月二哥他……
栖白月的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调
栖白月……只留下了这个
黎灰的目光,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将视线从屋顶移开,落在了那条抹额上。
在看到抹额的瞬间,他整个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记得。
他记得栖欲衍最后穿着那身黑墨玄衣,高扎马尾,额间系着这条抹额,右耳坠着奇特的耳坠,如同暗夜神祇般耀眼而危险的模样。
他记得栖欲衍将他紧紧拥入怀中,额头相抵,强行唤醒他时的霸道与决绝。
他更记得……在那吞噬一切的光芒中,栖欲衍印在他唇上那个冰冷而绝望的、带着献祭意味的吻,以及那响彻灵魂的、毫不犹豫的“我不悔”。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画面,所有的触感与声音,在这一刻如同海啸般汹涌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他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小心地、仿佛触碰易碎的梦境般,轻轻拂过那条冰冷的抹额。
当指尖真正触碰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布料时,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猛地从心脏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比任何伤势、任何印记的反噬都要剧烈千百倍!
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将那条抹额死死地攥在手心,按在剧烈起伏的、空荡的胸口。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却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极致的悲痛,原来是可以让人失声的。
栖白月看着他痛苦到几乎痉挛的背影,捂着嘴,泣不成声。
韩冰晶静立在门口,冰蓝色的眼眸望着屋内,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悄然退开,将这片空间留给沉浸在无尽悲伤中的两人。
黎灰紧紧攥着那条冰冷的抹额,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又仿佛要将它融入自己的骨血。
栖欲衍用一场盛大的、彻底的消亡,换回了他的生。
也将一道永世无法愈合的伤痕,刻入了他的灵魂。
他得到了生机,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未来会如何?曼多拉还未伏诛,世界依旧危机四伏。
但此刻的黎灰,只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颜色和声音。
他的世界,在栖欲衍说出“我不悔”三个字时,已然随着那消散的光芒,一同寂灭了。
唯余掌心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那个人,曾经存在过。
这些天,对于仙境而言,或许只是弹指一瞬,但对于人类世界和残存的守护者们,却是漫长而艰难的岁月。
栖欲衍的牺牲,如同斩断了曼多拉最锋利的一柄剑,也极大地挫伤了她的锐气。那场战役后,她与火燎耶被迫暂时退却,舔舐伤口,重整旗鼓。灵犀阁与叶罗丽战士们也获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但他们都知道,曼多拉绝不会善罢甘休。
黎灰在极致的悲痛与空寂中沉寂了许久。那条暗紫色的抹额,他从未离身,或是系于腕间,或是藏于胸口最贴近心脏的位置,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与无时无刻的刺痛 reminder。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深邃,仿佛将所有的情感都埋葬在了那片与栖欲衍一同寂灭的黑暗里。但他没有沉沦,而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了对曼多拉残余势力、以及那种秘“寂灭之种”来源的追查之中。他成为了对抗曼多拉最坚定、也最了解其手段的核心力量之一,只是那双眸中,再难映出星光。
栖白月继承了二哥的部分意志,变得更加坚强,与颜爵、韩冰晶、金离瞳、栖凛、栖清落、栖莜夜等人一起,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然而,失去了栖欲衍这位顶尖战力,以及黎灰因心伤与印记后遗症而始终未能恢复至巅峰的状态,守护一方的力量终究是受到了削弱。
曼多拉终究还是找到了机会。她利用人类世界内部不断滋生的欲望与纷争作为突破口,勾结了新的野心家,里应外合,终于一举攻破了人类世界最后的防线。
城市化为废墟,自然被肆意破坏,希望的火种在绝望的哭嚎中几近熄灭。曼多拉站在曾经繁华、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的都市之巅,俯瞰着她的“杰作”,脸上露出了近乎病态的满足笑容。她似乎终于实现了她毁灭与重塑的野心。
火燎耶在毁灭的烈焰中狂笑,享受着破坏带来的快感。
然而,就在曼多拉志得意满,准备着手进行她所谓的“净化”与“重塑”,将整个世界彻底纳入她的暗黑统治之下时
一直隐于幕后、观测着时间流线的时希,出现了。
她没有带来千军万马,只是静静地出现在曼多拉面前,在她那神秘的四时钟旁,为曼多拉展开了一幅由无数时间碎片编织而成的、关于“未来”的画卷。
那并非曼多拉想象中的、秩序井然的“新世界”。
那是一片更加彻底、更加令人绝望的……死寂。
没有生命,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甚至连基本的物质形态都在缓慢地崩解、消散。规则混乱,能量枯竭,时间本身都变得支离破碎。那是一个连“存在”这个概念都即将被抹除的、真正的“虚无”之境。
时希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曼多拉
时希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时间本身的沉重
时希毁灭之后,并非新生,而是……永恒的归零。你所执着的一切,你所追求的秩序,最终都将化为乌有,仙境也不会再留下,连同你自己
曼多拉死死地盯着那幅未来的惨象,脸上的得意与疯狂一点点凝固、碎裂。她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虚假,但那源自时间法则的投影,其真实性不容置疑。
她毁灭了旧世界,却并未能创造新世界,只是将一切拖向了连她都无法掌控、无法生存的终极深渊。
她想起了栖欲衍发动“归寂”时的场景,那种连法则都为之让路的绝对“无”。难道……她所追求的,最终导向的,竟是那样的结局?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追求力量,追求掌控,但她从未想过,要走向彻底的、连自我意识都无法存在的“无”。
看着脚下这片虽然残破、却依旧有着生命挣扎、有着情感流淌的废墟,再对比时希展示的那片绝对死寂的未来……曼多拉陷入了一种剧烈的、灵魂层面的挣扎与自我怀疑。
火燎耶也看到了那幅景象,他狂放的笑容僵在脸上,毁灭的火焰都显得有些黯淡。他渴望破坏,但并非向往彻底的虚无。
沉默了许久许久。
曼多拉周身那澎湃的暗黑仙力,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她踉跄了一步,脸上露出了极度疲惫与茫然的神色。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时希,又看向闻讯赶来、警惕地盯着她的颜爵、韩冰晶等人,最终,目光落在了远处静静站立、面无表情望着她的黎灰身上。
她看到了黎灰腕间若隐若现的那条暗紫色抹额。
一瞬间,栖欲衍化为飞灰的场景,与她刚刚看到的未来惨象重叠在一起。
她所做的一切,她坚持的“正确”,究竟换来了什么?
曼多拉……我……错了么?
曼多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连她自己都陌生的不确定。
但她的眼神,从偏执疯狂,逐渐变为挣扎,最终化为一片带着无尽疲惫的、死寂的灰败。
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玉如意法杖,那象征着野心的法器,此刻显得如此沉重。
曼多拉……停止吧
她对着火燎耶,也对着所有追随她的势力,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声音里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颓然。
她,曼多拉,在即将触摸到“胜利”的瞬间,因为窥见了真正的终局,选择了……弃暗投明。
然而,她的醒悟,来得太晚。人类世界已是满目疮痍,无数的生命已然消逝,而那个曾以最惨烈方式阻止她的人,早已消散在百年的光阴里,再也无法见证。
黎灰远远地看着曼多拉放弃抵抗,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下意识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那冰冷的抹额。
仇恨的对象已然放下屠刀,可他失去的,却再也回不来了。
世界的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但弥漫在幸存者心中的悲伤与空洞,却比任何废墟,都更加难以修复。新的篇章即将开启,但那道名为“栖欲衍”的伤痕,将永远烙印在时光的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