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冰雪结界内弥漫着清冷而纯净的光晕。就在栖欲衍和韩冰晶的注视下，结界中央平台上，黎灰那如同蝶翼般脆弱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几下。

随即，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总是深邃如夜、蕴藏着星辰与谋略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浓重的迷雾，带着初醒的茫然与虚弱。他下意识地想要移动身体，肩胛处传来的尖锐痛楚和左手沉重的束缚感让他闷哼一声，瞬间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栖欲衍决绝的剑锋，曼多拉的致命偷袭，自己不顾一切的拦截，以及最后那撕裂般的剧痛和坠入无边黑暗的冰冷……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四周，最终，定格在了结界外那道冰冷、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上。

栖欲衍。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黎灰的瞳孔微微收缩，昏迷前栖欲衍那混杂着恨意与疯狂的眼神，与此刻结界外那双只剩下纯粹冰冷与漠然的漆黑眼眸重叠在一起。心口传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比肩胛的伤口更甚。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发出一些破碎的气音。

栖欲衍就那样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他没有上前，没有询问，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眼前这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人，与他毫无瓜葛。只有他垂在身侧、微微收紧的指节，泄露了那么一丝极力压抑的、不为人知的情绪。

韩冰晶看了看结界内虚弱不堪、眼神复杂的黎灰，又看了看结界外冷硬如铁的栖欲衍，心中暗自叹息。她抬手，一道柔和冰冷的仙力送入结界，凝聚成一捧清澈的冰露，悬浮在黎灰唇边。

韩冰晶先补充些水分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黎灰看了韩冰晶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激，就着冰露缓缓咽下，干灼的喉咙才得以舒缓。他尝试调动体内的暗影之力，却发现力量滞涩无比，如同被冻结的河流，肩胛和左手的伤势更是严重阻碍了力量的运转。

他……废了吗？

这个念头让他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与灰暗。

黎灰曼多拉……

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清晰了许多，带着询问看向韩冰晶。

韩冰晶撤离后，三日未有动静

韩冰晶言简意赅。

黎灰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陷入了沉思。曼多拉竟然没有趁他昏迷、局势混乱时再次发动攻击？这不符合她的作风。除非……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或者，在等待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结界外的栖欲衍。是因为他吗？因为栖欲衍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悸的黑化与强大？

栖欲衍终于有了动作。他并非走向黎灰，而是转身，似乎准备离开。

黎灰等等……

黎灰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挽留，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急迫与……一丝脆弱。

栖欲衍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黎灰看着他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解释？在经历了兵刃相向、生死搏杀之后，在栖欲衍已然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之后，解释还有何意义？道歉？他的背叛是事实，无论缘由为何，造成的伤害已然无法挽回。

最终，他只是垂下眼眸，掩去其中的痛楚与灰败，低声道

黎灰……多谢……相救……

他知道，是栖欲衍带他离开战场，并救治了他。尽管这救治可能并非出于情谊，或许只是如他所说，他的命，归他处置。

栖欲衍没有回应这句道谢。他甚至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身影便在原地缓缓消散，如同融入夜色本身，彻底离开了。

冰雪结界内，只剩下黎灰沉重的呼吸声，和韩冰晶无声的陪伴。

黎灰靠在冰冷的能量壁上，闭上眼，感受着体内空荡的仙力和无处不在的疼痛。曼多拉的蛰伏，栖欲衍的冰冷，自身力量的溃散……前路仿佛被浓雾笼罩，看不到丝毫光亮。

而他并不知道，在他昏迷时，唇上曾落下过一个冰冷而绝望的吻。

那个吻所代表的复杂情愫，与此刻冰冷的现实交织在一起，预示着他们之间这场纠缠千年的爱恨情仇，还远未到落幕之时。曼多拉的按兵不动，更像是在等待一个更适合的时机，将这潭浑水，搅得更浊。

时间又悄然滑过两日。曼多拉方面依旧沉寂得令人不安，仿佛暴风雨前夕那令人窒息的宁静被无限拉长。灵犀阁与叶罗丽战士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但紧绷的神经也因这漫长的等待而显露出几分疲惫。

冰雪结界内，黎灰的状况稍微好转了一些。至少，他能够自行坐起，调动些许微弱的暗影之力辅助伤口愈合，虽然速度缓慢得令人心焦。左手的伤势依旧棘手，焦黑虽然褪去一些，但新生的皮肉脆弱，活动受限。更多的时候，他只是沉默地靠在冰壁上，望着结界外流动的冰雪光晕，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化不开的沉郁与复杂。

这日，栖白月端着一碗由颜爵调配、蕴含温和修复仙力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了结界。看着黎灰比前两日稍好些的脸色，她稍稍松了口气。

栖白月二嫂，该喝药了

栖白月将药碗递过去，声音轻柔。

黎灰抬眸，接过药碗，低声道

黎灰有劳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伤后的沙哑。对于栖白月，他心情亦是复杂。她是栖欲衍的妹妹，是栖珩的妹妹，而自己……

他沉默地将苦涩的药汁饮尽。

就在这时，结界入口的光晕一阵波动。

一道身影，裹挟着冰冷的黑暗气息，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是栖欲衍。

他依旧是那副冰冷漠然的模样，周身萦绕的黑气似乎比前两日更加凝实内敛，仿佛将所有的暴戾都压缩到了极致，反而散发出一种更深沉的危险感。他的目光先是扫过栖白月手中的空药碗，随即，便如同冰锥般，直直刺向坐在那里的黎灰。

栖白月感受到二哥身上那生人勿近的气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小声唤道

栖白月二哥……

栖欲衍没有回应她，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黎灰身上。

黎灰在栖欲衍出现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握着空碗的手指微微收紧，抬起眼，迎向那道冰冷的目光。结界内的空气仿佛瞬间降至冰点。

栖欲衍看来，你死不了

栖欲衍终于开口，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黎灰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声音低哑

黎灰托你的福

这句回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也不知是指栖欲衍刺伤他，还是指栖欲衍救了他。

栖欲衍向前走了几步，停在距离黎灰不远不近的地方。这个距离，既带着疏离，又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身上力量的微弱流动（或者说，是黎灰力量的滞涩）。

栖欲衍曼多拉，为何按兵不动？

栖欲衍的问题直接而冰冷，切入核心。他没有问黎灰的伤势，没有问他的感受，只问局势。

黎灰垂下眼眸，看着自己依旧缠绕着冰雪之力的左手，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黎灰她在等

栖欲衍等什么？

黎灰或许，是在等我恢复，重新成为她的助力

黎灰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黎灰或许，是在等你……彻底失控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栖欲衍

黎灰又或许，她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一个能让她一举定鼎乾坤的……变数

这个“变数”指的是什么，两人心照不宣。很可能，就是指他们两人之间这复杂难解、随时可能引爆的关系。

栖欲衍眼神微暗，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盯着黎灰，那双漆黑的眼眸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

栖欲衍那个印记，是什么？

他冷不丁地问道，问的是在救治时，于黎灰心脉附近发现的、那个不属于其本源的诡异暗影印记。

黎灰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避开了栖欲衍的目光，嘴唇抿紧，脸上血色褪尽。

这个反应，无疑证实了栖欲衍的猜测——那个印记，绝非寻常！而且，黎灰知情，并且……不愿提及。

看到黎灰这副模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被隐瞒的冰冷怒意，骤然在栖欲衍心底窜起。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要隐瞒？！

栖白月站在一旁，看着两人之间这剑拔弩张、暗流汹涌的气氛，紧张得手心冒汗，却又不敢插话。

就在栖欲衍周身黑暗气息开始不稳，似乎要进一步逼问时——

黎灰却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逃避，而是某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他直视栖欲衍，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嘶哑的力度：

黎灰栖欲衍，在你心里，我，是会为了一己之私，真的背叛灵犀阁，背叛……你？

他没有回答关于印记的问题，反而抛出了一个更尖锐、直指核心的疑问。

他将问题，抛回给了栖欲衍。

是相信他亲眼所见的“背叛”，还是愿意去思考，那背后是否隐藏着连他都未能察觉的苦衷与真相？

栖欲衍被他这个问题问得怔在原地，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动荡了一下。

冰雪结界内，刚刚送抵的药味尚未完全散去，而一场关乎信任与真相的、无声的风暴，已然降临。

黎灰那句破釜沉舟般的反问，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冰雪结界内炸响，余波震得栖欲衍冰封的心湖剧烈动荡。相信眼见为实的背叛，还是探究可能存在的隐情？被当事人以如此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他面前。

栖欲衍周身原本就不稳定的黑暗气息瞬间翻涌起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他猛地攥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漆黑的眼眸死死盯住黎灰，里面翻涌着惊疑、愤怒，以及一丝被强行唤醒的、久远之前的信任碎片。

栖白月被这骤然升级的紧张气氛吓得脸色发白，她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缓和局面

栖白月二哥，二嫂他还有伤……

栖欲衍出去

栖欲衍的声音冰冷刺骨，不容置疑，甚至没有看栖白月一眼，他的全部精神力都锁在黎灰身上。

栖白月被他话语中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冻得一哆嗦，但她看着黎灰苍白而决绝的脸，以及二哥那明显处于失控边缘的状态，鼓起勇气试图留下

栖白月二哥……我

栖欲衍我让你出去！

栖欲衍猛地转头，漆黑的瞳孔中仿佛有风暴凝聚，那凛冽的威压让栖白月瞬间呼吸一滞，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咬了咬唇，深知自己留下也无济于事，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只得担忧地看了黎灰一眼，低声道

栖白月……我在外面

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缓慢地退出了冰雪结界。

结界内，只剩下两人。

压抑的寂静弥漫开来，唯有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可闻。

栖欲衍一步步走向黎灰，黑暗的能量在他脚下蔓延，冻结了沿途的冰晶。他停在黎灰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濒临爆发的危险

栖欲衍说

一个字，重若千钧。

黎灰仰头看着他，看着这张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冰冷陌生的容颜，看着他眼中那挣扎的风暴，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若再隐瞒，他们之间，将真的只剩下不死不休的恨意。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疲惫的坦诚。

黎灰那个印记……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而沉重

黎灰是曼多拉种下的

栖欲衍瞳孔骤缩！尽管有所猜测，但亲耳听到证实，依旧让他心神剧震。曼多拉

黎灰在她开始策划一切之初……

黎灰继续说着，语速很慢，仿佛每吐出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黎灰那时你死亡不到一个月初

黎灰她找到了我。她……用一种我无法抗拒的方式，将这个印记烙入了我的灵魂本源

他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地指向自己的心口。

黎灰它像一颗毒种，潜伏着。曼多拉可以通过它……在一定程度上影响我的心神，窥探我的部分感知，甚至……在关键时刻，强行催动，让我做出……违背本心之事

他看向栖欲衍，眼中是积压了千年的痛苦与无奈

黎灰我试过反抗，试过清除它……但它与我的暗影本源纠缠得太深，强行剥离，很可能意味着同归于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大部分时间里，用尽全力保持清醒，与她周旋，寻找机会……

所以，他那时的“背叛”，是半真半假？是被操控下的无奈之举？还是……其中也掺杂了他自己的某些抉择？

栖欲衍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他看到的是深不见底的痛苦，是无力回天的疲惫，以及……一丝微弱的、渴望被理解的希冀。

栖欲衍为何不早说？

栖欲衍的声音干涩，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黎灰说？

黎灰低笑出声，充满了自嘲

黎灰当时那种情况，我说了，你会信吗？曼多拉不会给我机会说完，就会催动印记，让我做出更不可挽回的事。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

黎灰我也无法确定，在印记的影响下，我是否还能完全掌控自己……我不敢赌

他不敢赌栖欲衍的信任，也不敢赌自己能否在曼多拉的操控下保持清醒。于是，他选择了独自背负这一切，选择了那条看似背叛的道路，在黑暗与泥沼中，艰难地维持着那一线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机。

栖欲衍僵立在原地，周身翻涌的黑暗气息不知何时已然平息，只剩下一种巨大的、近乎空白的茫然。

到头来，他恨的，或许是一个身不由己的傀儡？他怨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

黎灰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脏像是被无数细针扎刺。他低声道

黎灰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伤害已经造成，灵犀阁的损失，人类的苦难，还有你……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几不可闻

黎灰……都是事实

黎灰我告诉你这些，并非乞求原谅

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决绝

黎灰只是不想……让你继续被蒙在鼓里。曼多拉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危险，那个印记的具体危害，我至今未能完全探明。她如今按兵不动，必定有更大的图谋。你……要小心

他将真相和盘托出，不是为了自己开脱，而是为了提醒栖欲衍，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风暴。

冰雪结界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死寂。

栖欲衍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掌心那萦绕的黑暗能量，又看向黎灰肩胛处那曾被自己的行欲之剑穿透、如今仍在缓慢愈合的伤口，以及他那只焦黑未愈的手。

这些天的恨意，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荒谬，又如此……沉重。

真相，往往比谎言更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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