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日，晨光如蜜。
顾知行叼着奶黄包推开教室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他的课桌中央正搁着一抹烫金的暖色。
那是一只开心果蛋糕罐——他们从小吃到大的牌子，罐底压着一封素白信封。
少年呼吸微滞。
是了，今日是2月18日，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之日，从学会写字的年纪起，每年此日交换一封信的秘密约定。
他指尖轻颤地拆开信封，展开信纸。落映薇的字迹不似平日那般龙飞凤舞，反而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工整，像初春第一片不敢放肆舒展的嫩叶：
“顾知行，
今天是2月18日，我们俩死对头，互相写信的日子！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是个永远戒不掉开心果蛋糕的控！”
他仿佛看见她写信时皱鼻头的得意模样，唇角不自觉扬起。
“顾知行，我们相识了19年。
今年的你19岁，我已经18岁。
我的死对头，这是我写给你的第19个春季，第19封信。”
阳光掠过纸页，他忽然想起三岁那年，她抢走他手里蛋糕后被他气哭，最后两人脏兮兮地坐在幼儿园沙坑里分食同一块蛋糕的往事。
“我要为你做一首小诗：
春季的桃子，夏季的西瓜，
秋季的奶茶，冬天的草莓！
唯独我的死对头——钟爱开心果蛋糕！”
心跳突然失控。他下意识按住左胸，那里鼓动着比春雷更汹涌的震动。
“这第19封秘密之信，我想告诉你：
自从那个女生送你花，我气得三天没理你。
后来在夜鹏老师的小说里读到『坠心楼』的暗语——”
信纸在这里晕开一小块微蓝的墨迹，仿佛写信人曾在此停顿良久。
“夜鹏老师写：
坠以，日久生情；
心以情心动；
楼以少年…
翻译过来便是：
我坠楼在少年的手中，
坠入一个在满是少年的心河里，
堕落在少年的世界楼里是心甘情愿…”
窗外玉兰花苞在风中轻颤，他指尖的温度几乎烫穿纸背。
“所以顾知行，我这些年的吵闹、吃醋、较劲——
不过是因为我们19年的友谊早已发酵成另一种心情。
我成了夜鹏老师笔下的『坠心楼』。”
春风突然涌入教室，吹动他额前碎发。他恍惚看见六岁那年，她举着摔破的膝盖对他哭喊“顾东西不许看”；看见十二岁生日那晚，她偷翻他家围墙就为在零点第一个说“生日快乐”；看见去年大雪日，她把他围巾抢走围在脖子上嘟囔“这样比较暖和”……
“你说我会找男朋友？
可我连这样的念头都未曾有过。
我就想找你——
找你吵架，找你赛跑，找你在每个2月18日读我写的信。”
信纸边缘被他不自觉攥出褶皱。
“为了哄你，13度的天翻墙买蛋糕算什么？
四季的墙我翻了多少回，早记不清了。
手冻红肿也好，被保安追也罢，
只要想到你收到蛋糕时的表情，
我就甘愿坠入这全是你的世界楼。”
他想起每次收到蛋糕时，她总假装不经意地偷瞄他反应，睫毛像受惊的蝶翼。
“还记得五年级说你坏话的女生吗？
我偷偷在她作业本上画了十九只乌龟。
你因为请假没看到，我回家哭湿了半个枕头。”
少年突然笑出声，笑纹里却漾着酸涩。原来那些年莫名消失的委屈，都被这只狐狸悄悄挡在了身后。
“我常做一个噩梦——
你牵着穿婚纱的陌生女孩，
我穿着伴娘服在台下强笑。
梦醒时枕头总是湿的。
顾知行，我不想找男朋友，
我就想找你。”
最后一行字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
“我堕落在你的手里，心甘情愿。
这是我的第19封春季来信，
我想告诉你，我的死对头——
我喜欢你。”
信纸飘落在地。
顾知行缓缓单膝下跪…蹲下身，把发烫的脸埋进捂住嘴的手心。
整个春天的莺啼都盖不过他如雷的心跳。
暮色漫过窗棂，将空荡的阶梯教室染成蜂蜜色。
落映薇故意磨蹭到最后才收拾画具——什么听课太认真，分明是某个死对头专注记笔记的侧脸，让她两天偷偷画满三张速写。
指尖掠过画纸上那人低垂的睫毛，她红着脸把画夹塞进书包最里层。正要离开，忽然瞥见桌肚里一抹熟悉的烫金。
“诶…？”
她上午分明清空过这里。
心跳蓦然加快，像揣了只偷喝梅子酒的麻雀。抽出信封的刹那，霞光正好照亮扉页凌厉的字迹——
“落映薇：
二月十八日，第十九个秘密之日…”
风忽然卷起窗帘，拂乱她鬓角的碎发。
而少女捏着信纸怔在原地，连呼吸都浸透了夕照的甜。
顾知行的回信
“落映薇：
二月十八日，第十九个秘密之日。
拆信时指尖在颤，像少年时第一次偷尝你藏起的酒心巧克力。
你说你成了夜鹏老师笔下的坠心楼——
可你不知，我早是困在你眉目间的囚徒。
春桃夏瓜秋茶冬莓，世间千万种甜，
都抵不过你气鼓鼓抢我开心果蛋糕时，
腮边晃动的梨涡。
“春日梦，夏日落，秋日甜，冬日每天一篇——”
我的日记本里没有四季轮转，
只有反复书写的三个字：落映薇。
墨迹渗过纸背，叠成十九层不敢寄出的月光。
你翻墙那夜，我在宿舍窗边数到第十三遍钟响。
看见你揣着蛋糕翻过栅栏，衣角沾满碎雪，
那瞬间我竟盼望你永远笨拙，
好让我永远有理由为你提心吊胆。
五年级那个造谣的女生，
后来总收到匿名辅导书——
字迹工整如印刷体，
却在你哭肿眼睛的次日，
她哭着搬离了这座城市。
“落花景映画薇”，
这名字自我齿间碾过十九年，
早已长成心壁上的纹章。
你每喊一声“顾东西”，
便有一瓣桃花落进我血脉里游荡。
最后告诉你个秘密：
那年你偷围我的围巾，
我悄悄收进衣柜最深处。
如今它裹着十九个春天的风，
依然有草莓洗发水的香气。
若坠心楼是场浩劫，
我愿与你共坠。
反正这人间楼宇万千，
唯独你的名字——
是我十九年来，
唯一甘愿的沉沦。
顾知行
于第19个春日破晓”
信纸在暮色中窸窣轻响，最后一笔句点融进她骤然潮湿的眼底。
远天正烧着泼天的瑰丽，橘红与绛紫在云絮间缠绵流淌，像谁打翻了缀满金粉的葡萄酒，醉醺醺地浸透整片玻璃窗。她指尖抚过“甘愿沉沦”那行字，忽然觉得满室夕照都化作温热的蜂蜜，缓缓裹住十九年来所有故作凶狠的追逐与别扭的关怀。
风携着玉兰香气探进教室，掀起信纸一角，那抹烫金在霞光里忽然跃动起来——恍若当年雪夜里，她高二在禁忌出校的星期四…翻墙摔进他怀中被稳稳托住时，少年外套上跳跃的星点月光。
此刻落日恰好坠向远山肩头，最后一道金光穿过她颤抖的睫毛，在信纸折痕处停驻成小小的彩虹。她忽然听见胸腔里破土的声音，仿佛有千万株向日葵在转身迎向太阳。
原来黄昏从来不是终章，
而是所有暗恋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
天地为之熔铸的鎏金画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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