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更深露重，李莲花在榻上翻了个身，他以为身旁人早已睡熟，便轻轻掀开薄衾，光脚踩上微凉的地板。
“官人要去何处？”郦嘉则毫无睡意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李莲花动作一顿，回身看她。她侧卧着，一只手枕在脸颊边，眼神在昏暗里格外清亮，显然也一直未曾入眠。
“吵醒你了？”他，“只是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郦嘉则却摇了摇头，也跟着坐起身，里衣的领口微松，露出一小片肌肤。她看着他：“自玉城回来，你便有心事。”
她伸出手，拂过他的眉心：“可是……此次出去是依旧没有线索？还是遇见了什么人？”
李莲花沉默片刻，知道瞒不过她，终是轻叹一声，握住她的手。
“遇见了……一个本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人。”他声音低了些，“笛飞声。”
这个名字，即便她并非江湖中人，也曾听过。金鸳盟盟主，昔年与李相夷东海一战后双双失踪，生死成谜的绝顶高手。
郦嘉则有些担心他，轻声问道：“他还活着？那你……”
“我与他浅浅交了手，虽未尽全力，但也探出些端倪。”李莲花斟酌着词句，“他现身，随重伤未愈，但再次与金鸳盟残部有所勾连……或许，他知道我师兄尸骸的下落。”
这才是他真正辗转难眠的缘由。单孤刀的遗骸，是他这么多年来深埋心底的执念，也是他无法放下的过往。
郦嘉则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忽然问倒：“那笛飞声，当真如茶馆说书先生讲的那般，身高九尺，青面獠牙，喝人血吃生肉？”
她甚至模仿了一下说书人夸张的语调。
李莲花被她问得一怔，随即失笑，方才沉郁的气氛散开些：“哪有那般骇人。不过是个武痴罢了，性子偏执些，倒不至于茹毛饮血。”
“那东海决战时，当真有黑龙腾空，巨浪滔天，你二人脚踏蛟龙斗了三天三夜？”她继续问，像在听一个传奇故事。
“越说越离谱了。那日不过是寻常海雾大了些，波涛急了点，哪来的蛟龙。”李莲花摇头笑道。
“郦嘉则拖长了语调，指尖在他掌心轻轻划了一下：那……扬州城，江山笑屋顶，红绸舞剑呢？”
李莲花整个人僵住了，方才谈论笛飞声和东海之战的松弛瞬间冻结。好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听过哪个版本？”
郦嘉则侧着头，回忆道：“有说你是为博乔女侠一笑，在江山笑阁顶舞了整整一夜，引得满城万花齐放。也有说你是为赎一位不幸落入风尘的花魁，当众斩断百匹红绸，许她自由身。”
她每说一句，李莲花的脊背就更僵一分，耳朵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幸好黑暗是最好的遮掩。
“我那是……年轻气盛，又喝多了酒……上头了而已。”他难得语塞，说得含糊，郦嘉则却忽然轻笑出声。
“元娘，你笑什么？”他莫名有些窘，想抽回手，却被她握得更紧。
“没什么。”郦嘉止住笑，却伸手替他拢了拢微乱的前襟，指尖不经意擦过他心口处。那里衣衫之下，有一道为了引蛊而留下的旧伤痕。
她的动作温柔而仔细：“只是忽然觉得，江湖传言，果然十有八九信不得。”
她顿了顿，望进他有些错愕的眼神：“但有一桩，我信。”
“哪一桩？”他下意识地问。
“当年屋顶上借着酒意肆意舞剑的少年，定是极为耀眼的。”她声音很轻，却字字落进他心里，“剑光映着红绸，只怕满城的灯火月色，都比不过那一瞬的张扬。”
李莲花望着她，胸腔里那股郁结的滞涩，忽然就被这句话拂散了。
他握住她仍搁在自己心口的手，低声道：“……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陈年旧事了。”
“旧事也是你的事。”郦嘉则靠回他身侧，“睡吧。笛飞声也好，师兄的下落也罢，明日再想也不迟。”
李莲花把她圈在臂弯里，黑暗中，他感觉她将脸贴在自己肩头，呼吸渐渐绵长。
他闭上眼，那些纷乱的线索、沉重的过往，竟真的在这片温暖的黑暗里，暂时沉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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