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门之内，没有风，也没有声音。
可李辰听见了万千回响——是秦梦煮茶时瓷壶的轻沸，是她低头捻药时指尖摩挲布巾的窸窣，是她在慈云庵旧窗下哼的那支小调，断断续续，像被风吹散的灰烬。
他撞进来的那一刻，身体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还在坠落，一半已被钉死在记忆里。
青焰从他掌心挣扎燃起，微弱得如同将熄的烛火。紫气如潮水般涌来，压得他脊骨弯曲，膝盖重重砸在虚空之上。脚下并非实地，而是一片片漂浮的镜面残片，每一块都映着不同的她：穿素裙的、披战甲的、满手鲜血的、笑着流泪的……无数个秦梦在镜中行走，彼此交错，又互不相认。
他咬牙抬头，左眼青焰暴涨，欲焚尽这些幻象。可右眼却清醒地看见——那些不是虚影，是命轨编织的锁链，正一根根缠上他的识海。
“别信。”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都不是她。”
他撑起身子，断剑拄地。剑尖触镜，一声轻响，整片地面微微震颤。脚下一寸镜面碎裂，释放出一段记忆——
那是南岭初雪夜，他重伤昏迷，高烧不退。秦梦守在床前，一勺一勺喂他药汤。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眼神涣散，嘴里喃喃：“别走……别丢下我……”\
她没答，只是轻轻抽出手，用袖口擦了擦他额角的汗，低声说：“我不走，我在。”
镜中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随即扭曲，化作烈焰滔天。她站在火场中央，回头望他一眼，然后纵身跃入浓烟。
“啊——！”李辰怒吼，一拳砸向最近的镜面。碎裂声四起，更多记忆喷涌而出：母亲临终将玉佩塞进他手心；妹妹在火中哭喊“哥哥救我”；秦梦在他怀里咳血，笑着说“这一世，能遇见你，真好”……
每一幕都真实得让他心口发烫，可每一幕都在被命钉抽取情感，化作利刃反刺回来。他跪在地上，喉间涌上腥甜，一口血吐出，竟在空中凝成一个模糊的“梦”字，微光一闪，旋即被紫气吞没。
他喘着粗气，手指抠进地面。指甲崩裂，血顺着指缝流下，滴落在镜面上。
又是一个“梦”字。
这次没有消散，而是缓缓燃烧起来，青焰顺着血丝蔓延，照亮了前方十步。
那里，九根黑玉命钉呈环形悬于虚空，贯穿一道虚影。
是秦梦。
她双目紧闭，发丝飘荡，身上没有伤口，可每根命钉穿过的部位，都有极淡的魂光渗出，又被钉身缓缓吸回。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像还活着，可那气息，轻得如同随时会断的线。
李辰爬过去，一寸一寸。
他不怕死，怕的是看见她还“活着”，却不能碰。
靠近时，他突然察觉异样——那些命钉，并未吞噬她的魂光，反而从外界汲取紫气，一点一点注入她体内。若非如此，她早已消散。
这不是刑具。
是“生钉”。
九根命钉，以命为引，以痛为媒，将她残魂锚定于此，不让其归于虚无。拔一根，魂光弱一分；拔九根，魂飞魄散。
而若不动，她将永困此地，承受无尽轮回之苦，成为封印天命之眼的祭品。
李辰跪倒，双手颤抖。
第一次，他有了犹豫。
“你若爱我，便该放手。”
声音响起，虚实交错，仿佛来自过去与未来的叠加。
他猛地抬头。
秦梦睁开了眼。
她看着他，目光空灵如雾，却又熟悉得让他心口发疼。
“你来了。”她轻声道，嘴角溢出一丝血，“可你不该来。”
“你说什么？”他声音发紧，青焰在左眼跳动，“我走了一千里，杀了三百人，烧了命轨的锁链……你现在告诉我，不该来？”
“这具魂，早已不属于你我。”她望着他，眼神温柔得像是要化掉，“它属于忘川，属于天下安宁。你走吧，忘了我。”
幻象再起。
她转身走入烈火，背影决绝，衣角被风掀起，像一只折翼的蝶。
“我不信！”李辰怒吼，声震整个回廊，“若爱便是放手，那我宁愿不爱！”
他猛地将断剑刺入心口。
没有躲，没有迟疑，一剑到底。
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凝成一个燃烧的“梦”字血符。青焰顺着血丝蔓延，轰然引爆！
火焰席卷整个回廊，镜面一片片炸裂，虚假幻象尽数焚毁。紫气被逼退，空间剧烈震荡，露出真实景象——
秦梦残魂虚弱悬浮，九根命钉光芒黯淡，而光门最深处，一只巨眼正缓缓睁开。
她看着他，嘴角带血，忽然笑了。
“你看……我还是骗不了你。”
李辰跪在地上，心口血流不止，可他没去捂。他盯着她，声音沙哑：“你说过，槐花开时，要给我做饼。”
“我说过。”她点头，眼里有泪光，“可我也说过，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
她轻声揭示：天命之眼乃上古邪神之瞳，千年前被初代剑主斩落封印，需以至情之魂为引，方能镇压。她自愿受钉，以身为祭，换取世间百年太平。
“我不是弱者。”她看着他，目光坚定，“我是守门人。”
“所以……别来。”她闭上眼，“让我完成最后的使命。”
“不。”李辰抹去脸上血泪，一步步走向最近一根命钉，“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说过要等我回家，说过要给我生个孩子，说过要陪我老……现在你说‘别来’？”
他伸手握住钉身。
黑玉滚烫如烙铁，皮肉焦糊滋响。他一声不吭，指骨断裂，血肉模糊，仍死死攥住。
秦梦痛吟，魂体震荡，脸色瞬间苍白。
“别……”她低语，“你会毁了封印，也会毁了我。”
“那就一起毁。”他咬牙，“我宁可你死在我怀里，也不愿你一个人熬到天荒地老。”
第一根命钉，终于被他徒手撕下。
“咔”的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可天地剧震。
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封印崩解十分之一。远处传来闷雷般的怒吼，其余八钉开始龟裂，紫气疯狂涌入。
李辰扑上前，将虚化的秦梦紧紧抱入怀中。
她轻得像一片雪，温度正在流逝。
“这一世，换我护你。”他低声承诺，声音沙哑如砾。
她靠在他肩头，嘴角溢血，轻轻一笑：“傻瓜……你总是这样。”
话音未落，身影如烟散去，唯余一缕发丝缠上他手腕。
他没松手，哪怕她已不在。
光门深处，紫金竖瞳缓缓睁开，直径百丈，冷漠俯视。
宏大低语响彻识海：
“伪生者……终归我体。”
李辰缓缓起身，拔出心口断剑，横于胸前。青焰重燃，从焦黑掌心升腾而起。他转身面对巨眼，脊背挺直如剑。
身后，八根命钉接连崩裂，黑雾汹涌而出，镜面回廊全面坍塌。
风雪从裂缝倒灌而入，吹动他残破的衣袍。
他握紧断剑，未曾后退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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