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没起。雪也没落。北疆祭坛像被天道遗弃的坟场,裂痕纵横,紫雾如血丝般缠绕在冰缝之间,缓缓蠕动。九宫剑阵悬于头顶,八道地脉光柱只剩微弱一线银光,摇摇欲坠,如同将熄的灯芯,在死寂中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护心镜残片浮在祭坛中央,离地三尺,幽光映照四周。裂缝里,黑发如活物般缓缓生长,一圈圈缠上镜缘,根根分明,漆黑如墨,与郭箫辰颈后缩回的发丝同源。那不是普通的头发——它们会呼吸,会颤动,会随着某种看不见的脉搏微微起伏。
郭箫辰跪坐在冰面上,头低垂,嘴角淌着血,一滴一滴落在掌心嵌入的断剑上,发出“嗤”的轻响,像是毒液腐蚀铁器。
秦梦紧紧抱着他,手臂因用力而发抖。她不敢松手,哪怕只是一瞬。她知道,一旦放手,他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
常丙辉站在三步外,寒泉刀插进冰层,虎口崩裂,血顺着刀柄滑下,在刀身凝成一道红痕。他死死盯着那面残镜,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王君寒盘坐不动,眉心那点幽火几乎熄灭,像风中残烛。血从他鬓角滑下,在脸上画出两道暗红的线。他闭着眼,手指仍在掐诀,但动作已变得迟缓,每一次翻转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
夜辰立于三丈之外,黑袍垂地,纹丝不动。他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北方天际。那里,紫气依旧盘踞,浓得化不开,像一只不肯离去的巨兽,静静等待猎物苏醒。
郭姝靠在断裂的石碑上,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顺着锁骨滑下,在冰冷的符阵上烧出一个个焦坑。她疼得发抖,却一声不吭。她咬着牙,强撑着站起身,脚下一滑,膝盖重重磕在冰上。
她没管。
右手撑地,左手按住伤口,她一点点挪到郭箫辰身后,抬头望向那面悬浮的护心镜。
“哥……”她轻声唤。
没人应。
她咬破舌尖,强行提神,双眼缓缓泛起灰白雾气——阴瞳术,开。
视野骤变。
她看见了。
镜中尸体的脸清晰无比。苍白,安详,眉骨、鼻梁、唇角弧度,与郭箫辰分毫不差。不同的是,那具尸体的胸膛,竟有极其微弱的起伏,像是真的活着。
更让她心口发紧的是——识海深处,两人的波动完全同步。
心跳频率一致。经脉流转的节奏一致。连记忆碎片闪过的顺序,都一模一样。
“不是幻象……”她声音发抖,“他是真的‘我哥’……可为什么,会和这具尸体连在一起?”
她猛地扭头,看向王君寒。
“师父……这‘容器’不是虚言……他的识海,和镜中人一模一样。”
王君寒没睁眼,嘴唇微动:“命轨具象,以人为载。他生来便是祭品。”
“放屁!”常丙辉猛然抬头,声音炸裂,“他是我兄弟!不是什么狗屁容器!你们说这些鬼话有意思吗?他现在就在这儿!流着血!喘着气!他叫郭箫辰!他救过我命!我喝过他的酒!他骂过我憨货!他是活生生的人!”
他一步踏前,寒泉刀拔地而起,刀锋直指护心镜:“谁敢动他,先问问我这把刀!”
刀尖震颤,寒气四溢,冰面瞬间结出蛛网般的霜纹。
秦梦抬头,眼里全是血丝。她看着常丙辉,又低头看着怀里的郭箫辰,忽然松开手,慢慢站起身。
她走到郭箫辰面前,蹲下,轻轻抚过他沾血的脸颊。
“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江南看桃花。”她声音很轻,像在说悄悄话,“你说等天下太平了,就在忘川边上盖一间小屋,养几只猫,我煮药,你练剑……你还说,要给我生个女儿,像你娘那样温温柔柔的。”
她顿了顿,抬手拔下发间一根银针。
针尖泛着冷光。
她以针划破指尖,鲜血涌出。她用血在空中画符,一笔一划,极慢,极稳。符成刹那,红光一闪,化作一道细线,直射郭箫辰眉心。
《情契符》。
以夫妻之契,唤魂归体。
符光入体,郭箫辰身体猛地一颤。
护心镜骤然震颤!
黑发暴起如鞭,缠住那道红光,逆流而上!
秦梦七窍瞬间渗血,银针“啪”地崩断,血珠倒飞回她鼻腔,喉中发出闷哼,整个人向后仰倒。
常丙辉怒吼一声,跃身扑去,寒泉刀横斩黑发!
“铛——!”
刀锋与黑发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刀锋崩出缺口,黑发断了一缕,其余如活蛇缩回镜中,迅速缠绕镜缘,仿佛在修复自身。
常丙辉单膝跪地,扶住秦梦。
她脸色惨白,气息微弱,却还在笑。
“箫辰……回来……”她喃喃,“我等你……”
常丙辉眼眶通红,声音沙哑:“嫂子撑住……兄弟不会丢下你。”
王君寒睁开眼,眸中闪过痛惜:“以情契唤魂,需双心共鸣。如今魂被锁,契反噬命。”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那枚血色符印——《归魂引》本命符。
他沉默片刻,忽然撕开衣襟,露出符印。
十指翻飞,以指尖精血重绘符纹。每画一笔,脸色就白一分。周身阴气暴涨,如黑雾缭绕,地面符阵嗡鸣,裂痕中紫雾竟被逼退数寸。
青烟自他天灵盖升腾而起,凝聚成一道模糊人影——正是郭箫辰的残魂之形。
魂影飘向本体,却被镜中黑发暴起,如锁链缠住,硬生生拖向护心镜!
棺盖缓缓开启,魂影挣扎中被拖入黑暗。
识海深处,传来郭箫辰嘶吼:“别过来!快走!”
声音扭曲,似远似近,像是从极深的井底传来。
王君寒咳出一口黑血,符印黯淡,但他仍维持施法姿态,十指死死掐诀,不肯松手。
常丙辉怒吼:“住手!”欲再斩,却被夜辰抬手制止。
夜辰终于迈步上前。
黑袍拂动,如夜风过境。
他停在护心镜前三尺,凝视镜中尸体,声如寒泉:“够了。”
众人一震。
夜辰从未如此开口。他向来沉默,话少得像石头。可此刻,他开口了。
“那不是郭箫辰的替身。”他缓缓道,“是初代剑主执念所化,借命轨之力,以郭箫辰之形重生。”
空气仿佛凝固。
“命轨双生。”夜辰继续说,“一人承载肉身与记忆,一人承载意志与宿命。若不斩其神,容器将彻底易主。”
常丙辉浑身一颤,猛地抬头:“你是说……我兄弟正在被夺舍?!”
郭姝泪水滑落,声音发抖:“那我哥……还活着吗?”
夜辰未答,只道:“若想唤醒他……需以亲缘之血,斩断命轨共鸣。”
郭姝怔住。
亲缘之血。
她低头,看着自己流淌的血。肩头的伤,脸上的疤,从小到大,她流的血,哪一滴不是为了他?
她忽然笑了,笑中带泪。
她抽出短匕,没有半分犹豫,划过脸颊。
血,瞬间涌出。
她踉跄上前,跪在郭箫辰面前,泣喊:“哥!我在这儿!我是甜姝啊!你睁开眼看看我!我是你妹妹!你小时候背着我逃出火场!你把最后一块馍塞进我嘴里!你教我认字!你说等我长大,要给我找户好人家!你说你要护我一生平安!”
血滴落镜面。
瞬间,共鸣。
镜中尸体猛然一颤,胸膛剧烈起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郭箫辰身体剧震,双眼猛地睁开!
右眼含泪,映出秦梦的身影。
左眼竖瞳裂开第三道血纹,银雾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挣扎。
他低头,看着掌心嵌入的断剑,低语:“我没死……我也不会让你们死。”
他动了。
掌心断剑骤然燃起青焰,幽蓝中透着暗红,像是从骨髓深处烧出来的火。
剑意冲霄,九宫剑阵残存的银光竟被引动,八道地脉光柱齐齐一震,发出龙吟般的轰鸣。
他一跃而起,断剑高举,怒喝一声:“破!”
剑光如雷,轰向护心镜!
“轰——!”
镜面炸裂,碎片四散,黑发哀鸣缩回,如蛇退入冰缝,迅速隐没。
镜中尸体双眼缓缓闭合,嘴角却微微上扬,似笑非笑。
天地一静。
风仍不起,雪仍不落。
但某种东西,退了。
常丙辉挣扎起身,扶住秦梦。她气息微弱,但还在喘。
王君寒瘫坐冰面,符印几近熄灭,脸色灰败如纸,却露出一丝笑意。
夜辰站在原地,目光落在郭箫辰身上,眼神沉静,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郭箫辰立于残阵中央,断剑指向天穹,声音沙哑却坚定:“这一世,我不为命而活。”
他手腕抬起,欲收剑入鞘。
夜辰瞳孔骤缩。
他死死盯着郭箫辰的手腕——
一道暗金命纹悄然浮现,蜿蜒如蛇,自腕骨攀上小臂,纹路古拙,与镜中尸体手腕上的命纹,一模一样。
夜辰后退半步,眼神剧变,低声自语:“他回来了……但谁才是真正的他?”
郭箫辰似未察觉,断剑垂下,青焰熄灭,只余掌心一道焦痕。
黑发悄然缩回血脉,隐没于皮肤之下,不留痕迹。
镜中尸体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九宫剑阵最后一丝银光熄灭,天地重归黑暗。
北方紫气骤然凝聚,化作人形轮廓,悬浮半空。
上官清澈的声音传来,空灵而阴冷:“祭品已醒,只差归位。”
郭箫辰持剑仰望,背影孤绝。
秦梦挣扎起身,眼中含泪,却不再呼唤。
郭姝捂着伤口,凝视着他,满脸复杂,不知是喜是悲。
夜辰沉默伫立,手中悄然握紧一枚黑色玉符,指节发白。
风,仍未起。
但杀机,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