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雪也停了。
北疆祭坛的废墟像被天雷犁过一遍，裂痕如蛛网铺展，每一道缝隙里还冒着紫黑色的雾气，腥臭未散。九宫剑阵悬在头顶，银光忽明忽暗，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随时会灭。
郭箫辰蹲在护心镜残片前，指尖轻轻碰着那冰凉的镜面。
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现在的脸——而是深渊之下，那口青铜棺里的尸体。
一样的眉骨，一样的鼻梁，连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都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那人闭着眼，安详得像个睡着的孩子。可就在郭箫辰触碰镜面的瞬间，那具尸体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条缝。
没人看见。
只有镜中的倒影变了。
郭姝靠在秦梦怀里，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血珠顺着锁骨滑下，在冰冷的符阵上烧出一个个细小的焦坑。她疼得发抖，却咬着牙不吭声，只是死死盯着郭箫辰的背影。
常丙辉的寒泉刀垂在身侧，刀尖插进冰层，结了一层厚厚的霜。他站着，像根铁桩，可手背上的青筋一条条凸起，指节捏得发白。
王君寒盘坐在地，十指掐诀，眉心那点幽火微弱得几乎熄灭。血从他鬓角滑下，在脸上画出两道暗红的线。他没睁眼，但嘴唇在动，无声念着《葬魂诀》的残篇，仍在维持那道由三百忠魂撑起的阴途屏障。
夜辰站在三丈外，黑袍纹丝不动，像尊石像。他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远处的天际，那里，紫气依旧盘踞，如同一只不肯离去的毒蛇。
没人说话。
呼吸声都压得很低，像是怕惊醒什么。
郭箫辰的手指在镜面上滑了一下。冰凉，却有种诡异的温热从指尖传来，像有心跳，透过镜面，一下下撞在他掌心。
“哥……”郭姝忽然开口，声音微弱得像风里的灰。
郭箫辰没回头。
秦梦抬手想扶他，却被王君寒抬手拦住。
“别碰他。”王君寒闭着眼，声音沙哑，“镜在吸魂。”
“什么意思？”秦梦猛地转头，眼里全是血丝。
“它不是镜子。”王君寒低声道，“是命轨的口。它在等他听。”
话音未落——
护心镜残片忽然幽光一闪。
冰面的倒影里，郭箫辰的身影动了。
现实中的他一动未动，可倒影中的“他”却缓缓转过头，直勾勾盯着自己。
嘴角，一点点扬起。
那不是笑。是某种更冷的东西。
然后，声音响起。
不在耳边。
在脑子里。
直接凿进神识，像一根铁锥慢慢钻进颅骨。
“你斩断锁链，却逃不出我的影子。”
郭箫辰猛地缩手，整个人一颤，像是被烫到。
残镜嗡鸣，银光乱闪，映出的棺椁微微晃动，尸体的眼缝又开大了一分。
“什么东西？！”常丙辉暴喝，寒泉刀猛然抬起，刀锋直指残镜。
“命轨回响。”王君寒睁开眼，瞳孔漆黑如墨，“它在用镜子说话。”
夜辰依旧不动。
郭箫辰喘着粗气，右手死死按住左眼。那里，血线竖瞳还在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皮下蠕动。他牙关紧咬，唇角渗出血丝。
镜中人轻笑。
声音忽然变柔，像在自言自语。
“你说你要救妹妹……可你救了吗？”
镜面波动，画面浮现——
幼年破屋，风雪灌窗。一个小男孩蜷在墙角，浑身发抖，嘴里冒着黑血。门外，几个黑骑营的士兵拖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往外走。女孩拼命挣扎，回头嘶喊：“哥！哥救我——！”
小男孩想爬，却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妹妹被拖进风雪里。
画面一转。
地牢深处，血月刀染血。秦昊赤裸上身，胸口全是鞭伤，手里提着半截人腿。他回头对角落里的郭箫辰咧嘴一笑，牙齿上沾着血：“兄弟，这刀，替你砍的。”
再一转。
慈云庵内，秦梦指尖染血，银针一根根刺入郭箫辰的经脉。她脸色苍白，额上全是冷汗，昏厥前低声呢喃：“只要你活着……我就值了。”
每一幕，都是真的。
每一幕，都曾发生。
郭箫辰双手抱头，指甲抠进太阳穴，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他右眼通红，左眼银雾翻涌，整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住口！”他猛然抬头，嘶吼，“这些都不是你可以说的！”
掌心断剑铮然出鞘，剑尖直指残镜。
“你算什么？一具死尸也敢审判我？！”
他一步踏前，断剑高举，就要劈下——
手腕却猛地一僵。
一股无形之力死死扣住他的手臂，像是有千斤铁链缠上筋骨。
镜中人冷笑。
“你以为你在选择？”
声音平静，却字字穿心。
“你每一步，都走在命轨上。斩锁链，是它让你斩；救妹妹，是它让你救；连你此刻的愤怒……都是它预设的回声。”
郭箫辰怒极，青筋暴起，强行催动孤尘剑意。断剑震颤，银光暴涨，硬生生挣脱束缚，剑光如电，直斩残镜！
“啪！”
一声脆响。
残镜未碎，反而爆开一团幽光。
郭箫辰如遭雷击，双眼翻白，整个人向后仰倒，断剑脱手飞出，插在冰面上，嗡嗡作响。
他人未动。
意识却已坠入虚境。
眼前是一片无边血海，腥风扑面，浪涛翻涌，每一朵浪花里都浮着一张脸——母亲、妹妹、秦昊、秦梦、常丙辉、王君寒……
中央，一口青铜棺静静矗立，棺盖半开。
他站在棺前。
对面，站着另一个“他”。
衣衫完整，面容平静，眼神空洞，却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柔。
两人呼吸同步，气息相连，像是一体两面。
“你不死，我不生。”对方轻声道，“你若死，天下宁。这才是真正的‘断契’。”
郭箫辰踉跄后退，断剑横在身前，剑尖颤抖。
“胡说！”他怒吼，“我活着，才能护他们！”
镜中人笑了。
“你护得了多久？”
他抬手指向血海深处。
浮尸如山。
母亲躺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他缝的布老虎。
郭姝被铁链吊在城门上，双眼被挖，嘴里塞着他的名字。
秦梦倒在药炉旁，七窍流血，手里还握着一根银针。
常丙辉跪在冰原，寒泉刀断成两截，胸口插着一支箭。
王君寒化作灰烬，只剩一枚符纸在风中飘荡。
夜辰立于深渊，黑袍破碎，双目无神。
“你看看。”镜中人轻声说，“这是你‘守护’的结果。”
郭箫辰膝盖一软，几乎跪下。
“不……不是这样……”
“你越挣扎，死的人越多。”镜中人缓步逼近，“三百次轮回，三百次反抗，三百次天下大乱。每一次，你都以为自己在救他们……可你救了谁？”
郭箫辰咬牙，断剑重新握紧。
“至少我试过！”
“可你试过之后呢？”镜中人声音陡冷，“他们还是死了。你还是活着。而活着的你，才是灾祸的根源。”
郭箫辰猛地抬头，右眼含泪，左眼流血。
“放屁！”
“我不是灾星！我是郭箫辰！”
“我妹妹叫我哥！我妻子叫我夫君！我兄弟叫我兄弟！我师父叫我徒儿！”
他一字一顿，像是要把名字刻进骨头里。
“我活着，就是为了他们！”
镜中人静静看着他，忽然笑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不是也为了你而活？”
郭箫辰一怔。
“你母亲临死前，还在喊你的名字。你妹妹被拖走时，还在喊‘哥救我’。秦梦为你疗伤，透支性命。常丙辉为你挡刀，断臂残躯。王君寒为你耗尽阳寿。夜辰为你布局三十年……”
“他们的一切，都在围着你转。”
“你活着，他们就不得安宁。”
“你死，才是解脱。”
郭箫辰踉跄后退，断剑几欲脱手。
“你放屁……你放屁……”他喃喃着，声音发抖。
“放下吧。”镜中人伸手，轻轻抚过棺盖，“你本就是容器，是钥匙，是祭品。你活着，才是灾祸的根源。”
郭箫辰双膝一软，终于跪坐于血海。
断剑横在膝上，银光黯淡。
他抬头，看向镜中人，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骨：
“若我该死……那这一生，究竟为谁而战？”
镜中人微笑。
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
“为我。”
血海翻涌，棺椁缓缓闭合。
意识即将沉沦。
——
现实中，郭箫辰跪坐冰面，双眼无神，嘴角流血。
秦梦扑上前，一把抱住他，声音发抖：“箫辰！醒醒！”
没人回应。
她猛地抬头，怒视夜辰，眼里全是泪和恨：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知道他不是人，是工具？！”
夜辰未答，神色不动。
常丙辉怒吼：“尊者！你若再隐瞒，我们如何信你？！”
王君寒睁开眼，冷冷道：“你们不懂……有些真相，知道就是死。”
“那我们就一直当瞎子？！”常丙辉转向他，刀尖一指，“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坟墓？！”
王君寒沉默片刻，低语：“也许……他本就该死。”
秦梦浑身一颤，死死抱住郭箫辰，眼泪砸在他脸上。
郭姝靠在残碑上，肩头血流不止，却睁着眼，死死盯着护心镜。
镜中，那具尸体的眼睛，已经完全睁开。
正看着她。
忽然——
护心镜残片忽明忽暗。
镜框本是碎裂的金属，此刻竟有黑发自裂缝中缓缓探出，如活物般，一圈圈缠绕镜缘。
发丝漆黑如墨，根根分明，与郭箫辰颈后缩回的发丝同源。
幽光深处，那双眼睛眨了一下。
风不起，雪未落。
但某种东西，已经悄然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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