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可天没亮。
冰原像一块冻透的铁,压得人喘不过气。祭坛裂口还在渗黑气,一缕一缕,像是从地底爬出的毒蛇。断剑浮在半空,剑尖低垂,血光未散,映得雪地一片暗红。
郭箫辰坐在那里,左手摊开,掌心血肉翻卷处,断剑如生根般嵌入皮肉。他双眸漆黑,不见瞳仁,左眼角那道竖瞳完全睁开,幽光流转,像是一盏不该亮起的灯。
没人说话。
秦梦跪坐在雪里,手还捂着嘴,嘴角的血没擦。她刚才那一针,是“千蝶拂穴手”里最狠的一招——惊神针。能破幻形、斩夺舍、震魂魄。可那根银针飞出去,连他一根睫毛都没碰到,反被一股力量掀得神魂震荡,差点当场昏死。
常丙辉站在她身前,脸上一道冰刃划出的血痕正往下淌血。他盯着郭箫辰,牙关咬得咯咯响。
王君寒跪在地上,拄着断拐,咳出的血把雪染成灰黑色。他画的《葬魂诀》符已经碎了,那些浮出来的亡魂,全被那股血光扫得烟消云散。
夜辰站在三步外,黑袍覆面,低着头,像一座突然塌下来的山。
只有郭姝还站着。
她手腕上的血已经止住了,用破布缠了两圈,脸色白得像纸。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脚步虚浮,却没停下。
风忽然停了。
她走到他面前,抬头看着他。
那双眼睛……不是郭箫辰的眼睛。
可她还是开口了,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你记得我五岁时的胎记吗?”
全场一静。
连风都不敢动。
郭箫辰缓缓低头,看着她。
他没说话。
数息过去。
雪地上,两人的影子被微弱的天光拉得很长,几乎连在一起。
然后,他开口了,嗓音沙哑,像磨过砂石。
“在左肩,形如青鸢。”
郭姝猛地一颤。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她五岁那年被人贩子拐走,后被王君寒救下。那时她左肩有块青色胎记,形状像只展翅的鸟。王君寒说这叫“青鸢”,是孤女命,也是孤勇命。
这秘密,连秦梦都不知道。
郭箫辰知道,是因为她小时候发烧,他背她去医馆,衣裳滑落,他看见了。
后来他们失散,再重逢时,她已改名换姓,藏得极深。
可他知道。
只有他知道。
郭姝忽然笑了,眼泪还在流,却笑出了声。
“哥……是你。”
她扑上去,抱住他。
哪怕他身体僵硬,哪怕他没伸手回抱。
她死死搂住他的脖子,像小时候他被人按在地上打,她哭着扑上去挡刀那样。
“就算别人不信你,我信。”她贴着他耳朵,声音发抖,“因为你记得那个没人知道的秘密。”
郭箫辰没动。
可他掌心的断剑,轻轻震了一下。
秦梦看着这一幕,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把。
她不是不信郭姝。
她是不信眼前这个人。
郭箫辰不会躲她的针。
但这个人躲了。
他不是怕伤到她——他是根本不怕。
常丙辉抹了把脸上的血,突然冲上前,一把揪住夜辰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地上。
“你早就知道?!”他吼得喉咙都破了,“你明知他是容器,明知郭姝是祭品,你还让他们相认?!你还让他们流血?!”
夜辰躺在雪里,黑袍皱成一团,没挣扎。
常丙辉双眼通红:“你说过要护他一生!你说过孤尘剑只认有情之人!可你现在让他变成这样?!你让他连自己都不是了!”
夜辰缓缓抬头,面具下的眼睛冷得像冰。
“若非他醒,今日皆亡。”
常丙辉一愣。
“你说什么?”
“紫气升时,上官大军已动。”夜辰声音低,却字字清晰,“若无人执剑,二十四殿今夜尽灭。北疆三十六城,明日血流成河。”
他撑地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护的是天下正义之火。不是一人之命。”
常丙辉怔住。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一个天下……”他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可没了他,我们还算什么二十四殿?”
秦梦慢慢站起来,走到郭箫辰面前。
她看着他,眼底全是痛。
“你到底是谁?”她问。
郭箫辰转头看她。
目光相接的瞬间,她心头一跳。
她看见他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像风吹过湖面,涟漪一闪即逝。
他抬手,指尖轻轻擦过她嘴角的血。
动作很轻。
可秦梦却觉得疼。
“你是梦。”他说,“我记得你的手,总在我发烧时摸我额头。我记得你哭的样子,像下雨。”
他顿了顿,嗓音忽然低了几分。
“我也记得你说过,宁愿死也不愿我变成另一个人。”
秦梦眼眶一热,泪水涌出。
“那你现在是谁?”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变得冰冷。
“我是回来的人。”他说,“也是该执剑的人。”
王君寒撑着断拐,艰难站起,盯着他看了很久,终于开口:“孤尘剑不认亡魂,只认执剑之心。可你刚才一剑,扫散英灵,连剑意都变了。你若不是郭箫辰,为何能驭此剑?”
郭箫辰低头,看着自己掌心。
血肉与剑身已完全融合,看不出界限。
“孤尘剑认的不是名字。”他说,“是债。是恨。是未尽之事。”
他缓缓站起,动作还有些僵硬,像是刚学会走路。
断剑随之一振,血光暴涨。
常丙辉立刻凝出冰刃,横在胸前。
“你再动一步,我就动手。”
郭箫辰看了他一眼。
没说话。
只是轻轻抬手。
常丙辉突然闷哼一声,整个人被一股无形之力掀飞出去,砸进冰堆里,冰屑四溅,半天没爬起来。
秦梦冲过去扶他,回头怒视:“你干什么?!他是为了你才拼命的!”
郭箫辰不答。
他一步步走向祭坛边缘,低头看着脚下裂开的大地。
“这地方……”他低声说,“埋过很多人。”
王君寒咬破手指,就要画符。
夜辰抬手制止。
“别试了。”夜辰看着那人,“他现在比你强。”
王君寒手一颤,血滴落在雪上,烧出一个小孔。
他盯着夜辰,声音发抖:“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你知道他会变成这样,还让他斩命链?”
夜辰沉默。
“你知道郭姝会死?”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说?!”
“说了,你们就不会做了。”夜辰缓缓道,“郭箫辰不会让妹妹死。你也不会让徒弟死。秦梦更不会放手。可若不做,他今日必死,天下明日必亡。”
王君寒浑身发抖。
“所以你就骗我们?拿他们的命,填你的局?”
“我不是骗。”夜辰低头,“我是瞒。”
风忽然大了。
北方天际,紫气猛然炸裂!
一面金线绣血的“上官”令旗腾空而起,猎猎作响,如战鼓擂动。
千军踏雪而来,蹄声如雷,震得冰原龟裂,一道道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郭姝踉跄后退一步,靠在祭坛边上。
郭箫辰缓缓转身,面向大军方向。
他举起左手,掌心血光暴涨,断剑剧烈震颤,裂痕竟开始自动弥合!
剑身金纹蠕动,血气蒸腾,不过瞬息,断剑完整如初,唯剑脊多出一道血痕,宛如新生血脉。
他横剑于前,冷声道:“这一战,我代他开。”
剑出刹那,十丈之内积雪尽融,黑土裸露,如绽血莲。
常丙辉从冰堆里爬出来,抹去脸上的血,看着那道背影,忽然笑了。
“疯子……还是那个疯子。”
秦梦站在他身边,手紧紧攥着袖中最后一根银针。
她不想信。
可她又不得不信。
因为那个人,记得她的泪。
王君寒拄着断拐,抬头望天。
紫气翻涌,杀机如潮。
他知道,真正的决战,现在才开始。
郭姝一步步走到郭箫辰身后,站定。
风雪中,她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那么熟悉。
又那么陌生。
可她还是喊了那一声。
“哥。”
郭箫辰没回头。
但他的肩膀,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护心镜残片缓缓升起,拼合成半面镜,映照其背后景象。
镜中画面:一道黑衣人虚影浮现,手持完整孤尘剑,面容与郭箫辰一般无二,眼神却冰冷如霜。
黑衣人站在虚无之中,望着镜外世界,嘴唇微动。
无声,却有音直入识海——
“杀。”
镜面随即崩裂,碎片如雨坠落,叮叮当当砸在冰面上。
而郭箫辰——
独自立于最前,背对众人,孤影如剑刺破灰白天幕。
远方,千军万马已列阵完毕,杀机锁定此地。
他缓缓抬起剑,剑尖指向天际紫气。
风雪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