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儿站在周家朱漆大门外时,指尖还在发颤。药香混着梅香的记忆刚在脑海里落定,眼前这扇门就不再是模糊的符号——门环上的铜绿,门楣上那方“济世堂”匾额的裂纹,都和记忆里十三岁那年她偷偷溜出去买糖人时的样子重合。
“姑娘,您找哪位?”门房见她立了半晌,上前询问。
周灵儿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初愈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我找周亦安,我是他女儿,周灵儿。”
门房惊得手里的扫帚都掉了,里头很快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周明远拄着拐杖奔出来,鬓角的白霜比记忆里重了许多,看见她的瞬间,拐杖“当啷”落地,老泪纵横:“灵儿?我的灵儿……”
她被拉着往里走,穿过栽着玉兰的天井,绕过挂着草药幌子的回廊,每一步都踩着回忆的碎片——西厢房窗台上那盆她总忘了浇水的文竹,如今长得郁郁葱葱;正厅八仙桌上的青瓷瓶,还插着她当年最爱的素心兰。
“这几月……你在哪?”周亦安攥着她的手,指腹的老茧磨得她生疼。
周灵儿望着他鬓边的白发,突然想起谢清歌喂她喝最后一碗药时说的话:“记起来了,就回去看看。有些亏欠,总要当面还。”她喉头发紧,却笑了笑:“爹,我回来了。以前总惹您生气,以后……”
话没说完,就被内室传来的抽气声打断。继母扶着门框站着,眼眶通红,手里还攥着件半旧的藕荷色襦裙——那是她当年失踪时穿的衣裳,针脚处还留着继母补过的痕迹。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继母走上前,想碰又不敢碰,最后只是颤着手替她理了理衣领,“灶上炖着你爱吃的银耳羹,我去看看。”转身时,周灵儿看见她袖口沾着的药渣,和记忆里无数个她生病的夜晚,在灯下煎药的身影重叠。
暮色漫进天井时,周灵儿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脸。记忆里的疼与暖都落了地,而袖袋里那枚谢清歌给的玉簪,还带着微凉的温度——她知道,这场迟来的归途,不仅是为了拾起过去,更是为了能坦然转身,走向那个在梅树下等她的人。
谢清歌推开那扇曾弥漫着药香的房门时,窗棂上的梅枝正被风拂得轻晃。本该坐在榻上翻医书的身影没了踪迹,只有案几上压着张素笺,字迹清瘦,带着她初愈时的微颤。
“师父,后悔无期,有缘再见。”
他指尖抚过那行字,墨迹还带着浅淡的潮意,显然刚写下不久。案上那碗没喝完的药还温着,旁边放着他前日给她用来压惊的玉簪,如今孤零零地躺在素色绢帕上。
谢清歌站在原地,望着空荡的榻铺,喉间发紧。他早该想到的,这丫头性子看着温软,骨子里却藏着股犟劲,病好了,记起来了,自然要回到属于她的地方去。
风卷着梅瓣飘进窗,落在素笺上。他想起她喝药时皱着眉说“苦”,想起她偷偷把他书架上的医书换成话本,想起她病中呓语时,攥着他衣袖喊的那声模糊的“爹”。
原来那些相处的碎片,早已在她心里刻下痕迹,却也终究抵不过她对家的牵挂。
谢清歌将素笺折好,放进袖中,指尖触到那枚本该由他亲手为她簪上的玉簪时,轻轻叹了口气。
“有缘再见么……”他低声重复,眼底漫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那我便等。”
窗外的梅树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这场未完的约定。
谢清歌立在空房里,梅香从窗缝钻进来,混着残剩的药气,明明是熟悉的味道,此刻却空落落的。
他伸手碰了碰榻边的锦被,还留着点微温,像她方才还坐在这里,指尖划过医书时,总爱轻轻敲着榻沿。案上那本被她画满小记号的《本草》还摊着,页脚卷了边,是她总爱反复摩挲的地方。
明明是他亲手喂她喝了最后一碗药,明明是他说“记起来了就回去看看”,可当这房里真的没了她翻书的轻响,没了她喝药时偷偷撇嘴的模样,心口却像被什么东西剜了块,空得发疼。
谢清歌走到窗前,望着院外那条通往山下的路,梅枝在他肩头投下细碎的影。他想起她病中发烧,攥着他的手喊“师父别走”,想起她记起过往时,眼里闪过的挣扎与不舍。
原来那些“师徒”的名分下,早已藏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他以为自己只是尽责治好她,却在她真的转身离开时,才惊觉这院里的梅开得再盛,没了那个总爱站在树下仰头看的人,也少了大半滋味。
风掀起他的衣袍,袖中的素笺硌着掌心。谢清歌低头,望着那行“有缘再见”,喉间发紧——这不舍,究竟是舍不得那个赖在他身边讨药吃的小丫头,还是舍不得自己早已动了心,却没说出口的牵挂?
谢清歌正望着窗外出神,檐角风铃被风撞得轻响。侍卫的声音从阴影里滑出来,低哑如石磨:“主子,宫里来消息,周家大小姐已归府。太子那边遣人问——当年定下的婚约,是否还要按原计划作废?”
谢清歌指尖捏着那枚玉簪,冰凉的触感渗进皮肉。他想起周灵儿留下的字条,想起她转身时或许带着的、对这桩婚约的隐忧,喉间发紧。
“作废?”他忽然低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碴,“谁说要作废了。”
侍卫一愣,隐在廊柱后的身影微顿——当年是主子亲自授意,让他暗中布局,只待周灵儿“病逝”的消息坐实,便让太子主动退婚,好让她彻底脱离这桩捆了她半生的婚约。
谢清歌将玉簪拢进袖中,梅香落在他肩头:“告诉太子那边,婚约照旧。”顿了顿,又补了句,“另外,看好周家,别让谁再动不该有的心思。”
侍卫应声退下时,听见身后传来轻响——那枚素笺被捏得发皱,谢清歌望着窗外梅枝的眼神,深不见底。他要的从不是让她“自由”地消失,而是要这桩婚约,成为他能光明正大走向她的由头。
后悔无期?他偏要让这“缘”,由不得她躲。
林风把手里的折扇敲得桌面笃笃响,眉梢挑得老高:“我说江墨,你说这周大小姐是真病好了,还是借病脱身?放着谢清歌那样的神医师父不待,非得跑回那吃人的周家,图什么?”
江墨正慢条斯理地擦着剑,闻言抬眼瞥他:“你管她图什么?倒是谢清歌那边,听说留了张字条就没影了,他那性子,能容人从眼皮子底下溜走?”
“这就奇了,”林风往椅背上一靠,“按说以谢清歌的手段,要留个人还不容易?偏就放周灵儿走了,难不成……”他忽然压低声音,“他对这女徒弟动了别的心思?”
江墨擦剑的手顿了顿,剑穗扫过桌面,带起一阵轻响:“谢清歌的事,少猜。不过周家那边刚传来信,太子的婚约没作废,反而有加紧的意思。”
林风折扇“唰”地展开,扇面上的山水图晃了晃:“哦?这就有意思了。一边是神医师父,一边是太子婚约,这周灵儿回了周家,怕是更不得安生。”他指尖点着扇骨,“你说,谢清歌会不会……”
话没说完,院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收了声。林风折扇合拢,眼底闪过兴味:“看来有人比我们更关心这事。走,瞧瞧去?”
江墨将剑入鞘,起身时衣襟带起一阵风:“去看看也好,免得有人坏了谢清歌的事——他要是动了真格,这京城怕是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