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儿失踪的第三个月，江南周家的后花园总是静得发闷。

周老爷背着手站在柳树下，鬓角似乎一夜之间白了许多。他日日派人去江湖上打探，带回的消息却总如石沉大海。“再等等，”他声音沙哑，像是在安慰夫人，又像在说服自己，“灵儿那孩子从小机灵，定能逢凶化吉。”可转身时，袖中的拳却攥得指节发白——他怎能不知，女儿随身携带的那枚家传玉佩，已在三十里外的乱葬岗被发现，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迹。

周夫人攥着一方绣了一半的鸳鸯帕，针脚歪歪扭扭地扎在指尖，渗出的血珠落在碧色丝线绣成的荷叶上，像滴错了位置的泪。“老爷，你说灵儿会不会……”话没说完就被自己的哽咽打断，她望着池塘里孤零零漂着的荷叶，恍惚间还是女儿前日追着锦鲤跑的模样，银铃般的笑声像还绕在回廊下。

竹枝跪在灵儿的闺房里，正一点点擦拭梳妆台上蒙尘的玉梳。这梳子是去年小姐及笄时，她亲手打磨的桃木梳，小姐总说梳齿光滑，每天都要梳三遍头发。如今玉梳孤零零地躺在那里，镜台上的胭脂水粉结了层薄皮，床榻上还搭着小姐失踪那天穿的月白裙衫，衣角绣着的灵儿最爱的铃兰，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在无声地唤着主人。

“小姐，您到底去哪了啊……”竹枝把脸埋进裙衫里，布料上还残留着淡淡的、小姐常用的兰花香露味，这味道让她鼻子一酸，眼泪汹涌而出。前几日管家来报，说城郊发现了几具被刺客杀害的尸身，她当时腿一软差点栽倒——小姐是追着刺客跑出去的，会不会……她不敢想，只能一遍遍抚摸着裙角的铃兰，就像从前无数次替小姐理好衣襟那样。

晚饭时，周夫人看着满桌菜动也不动。那道松鼠鳜鱼是灵儿最爱吃的，从前她总嫌厨房做得甜，要竹枝另备一小碟醋放在手边。“撤了吧，”周老爷挥了挥手，声音里满是疲惫，“她不在，做再多也没用。”

竹枝端着鱼碗退出去，走到回廊时，忽然看见墙根下的凤仙花开得正艳。去年这时，小姐就是用这花汁染了指甲，拉着她的手说：“竹枝你看，像不像天边的晚霞？”那时的阳光暖融融的，小姐的笑比花还艳。如今花还在，笑声却没了踪影，竹枝蹲下身，指尖碰了碰花瓣，眼泪又不争气地砸了下来。

夜深时，竹枝悄悄爬上屋顶，抱着膝盖望着月亮。小姐说过，月亮是天上的灯笼，不管走多远，都能照着回家的路。她对着月亮喃喃自语：“小姐，你要是看到月亮，就赶紧回来吧。竹枝给你留着你爱吃的桂花糕，留着你没绣完的帕子，留着……留着咱们说好要一起住的小院呢。”

风吹过庭院，带着夏末的凉意，只有廊下的铜铃被吹得叮当作响，像谁在远处轻轻应了一声，又很快消散在夜色里。

晨露未晞时，谢清歌推开后院的竹门，总能看见周灵儿坐在青石板上发呆。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襦裙，乌发松松挽着，手里常攥着半片不知从哪捡的玉兰花瓣，眼神空茫得像蒙着雾的湖面。

“又在看什么？”他将青瓷茶盏搁在石桌上，水汽氤氲里，周灵儿才慢悠悠转过头，睫毛颤了颤，“我……不知道。就是觉得这花瓣落下来的时候，好像该想起些什么。”

谢清歌执壶的手顿了顿。三个月前在乱葬岗捡到她时，她浑身是伤，怀里还死死揣着枚染血的青铜令牌，醒来后却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他随口编了个姓氏，唤她“灵儿”，她便乖乖应了，像株被风雨打蔫了的菟丝子，怯生生依附着这方小小的修道院。

“想不起来便不想了。”他递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她像受惊的雀儿般缩回手，耳尖悄悄泛红。谢清歌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转而指着墙角那株新抽芽的翠竹，“昨日教你的剑法，还记得吗？”

周灵儿立刻站起身，依着记忆比划起来。她的招式总带着股莫名的凌厉，剑风扫过竹枝时，能精准削下三片竹叶，可到了收势时，手腕总会莫名发软，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绊住。谢清歌在旁看着，忽然出声：“你出招时总在犹豫，仿佛怕伤了谁。”

她停下手，茫然地看着他：“我……该伤谁吗？”

这话让谢清歌沉默片刻。他曾在她昏迷时看过那枚令牌，上面刻着的“影阁”二字，是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可眼前的姑娘，连踩死只蚂蚁都要蹲下身难过半天。

月光下，几个黑衣人正围攻谢清歌，他白衣翻飞间已伤了两人，却故意卖了个破绽，被一人的短刀划破衣袖。周灵儿喉头发紧，脑中轰然作响，那些模糊的血色碎片突然清晰——同样的月夜，同样的短刀，还有……一个倒在血泊里的身影。

暮色四合时，周灵儿蹲在灶房外择菜，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兵刃相接的脆响。她手里的青菜“啪嗒”掉在地上，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足尖点地掠上墙头，腰间不知何时多了柄谢清歌给她削的木剑。

“别碰他！”她嘶吼着扑下去，木剑舞得虎虎生风，招式狠戾得全然不像平日的自己。黑衣人被她突如其来的气势惊退，谢清歌却在此时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够了，他们是我请来的帮手。”

周灵儿猛地回神，木剑“当啷”落地。看着那些“黑衣人”摘下面罩，露出修道院弟子的脸，她嘴唇翕动着，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你……你骗我？”

谢清歌替她拭去泪痕，指尖带着常年握剑的薄茧：“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本能里，藏着怎样的过去。”他顿了顿，声音放柔，“但无论你是谁，在这里，你只是周灵儿。”

那夜之后，周灵儿不再执着于回忆。她依旧会在清晨捡玉兰花瓣，会在练剑时被谢清歌指出破绽，只是偶尔在他研墨时，会盯着他鬓角的碎发发呆。谢清歌佯装不知，提笔在宣纸上写下“平安”二字，墨汁晕开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谢清歌。”

他回头，见周灵儿手里捏着那半片干枯的玉兰，眼里的雾气散了些，带着点试探的笑意：“这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喜欢。”

廊下的风卷着花香掠过，谢清歌执笔的手微顿，随即也笑了。有些记忆不必追回，当下的每一刻，本就是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