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没有四季更迭,时光的流逝常隐没于永恒的昏暝之下。
然而,在某些细微之处,变化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辨。
比如月盈的身量,又悄然拔高了一截,少女柔美的轮廓取代了孩童的圆润;
比如她眉宇间日益沉淀的聪慧与沉静;
再比如……她心底那片原本清澈见底的情感湖泊,开始漾起陌生而动人的波澜。
病中的守护,像一枚投入湖心的石子,激起了第一圈深刻的涟漪。
事情的起因源于月盈一次过于投入的钻研。
她在月魔族古老的藏卷室深处,发现了一卷以神念镌刻、关于上古“太阴星咒”的残篇。
此咒并非攻击或防御法术,而是一种极其玄奥的、试图与月之本源建立深度共鸣、引动更纯粹月华之力的冥想法门。
其描述的语言晦涩古老,能量流转路径复杂异常,充满了悖论般的意象。
月盈被深深吸引,一连数日废寝忘食,全身心沉浸在对星咒的解析与尝试中。
她试图以自身初步觉醒的月神神格为引,去触摸那古老咒文中描绘的“太阴真意”。
然而,上古之力岂是轻易可触?
在一次强行按照残篇描绘的路径运转庞大精神力时,她自身的月华灵力与残篇中隐含的、一丝古老而冰冷的规则之力发生了剧烈冲突!
“唔——!”
藏卷室内,月盈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手中的残卷脱手掉落。
一股尖锐的刺痛自灵魂深处炸开,随即是冰冷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仿佛要将她的思维和灵力都冻结。
她眼前发黑,勉强扶住身旁的书架才没有倒下,只觉得天旋地转,识海翻腾不休。
“月盈殿下!”
值守藏卷室的月魔族老学者闻声赶来,见状大惊失色,立刻上前探查,脸色愈发凝重。
“精神力严重透支,且被异种规则之力反噬侵入!快,送殿下回寝殿,请大祭司!”
消息很快传开。
月夜第一时间赶到,看着榻上面无血色、额头冷汗涔涔、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妹妹,心疼得不行。
月魔族的大祭司迅速被请来,施展了数种安抚神魂、驱除异力的秘术,又喂下了珍贵的养神丹药。
“殿下强行沟通了远超当前境界的上古之力,识海震荡,神魂受创。反噬之力虽已被压制驱逐,但需静养至少三日,期间不可再动用精神力,最好连灵力都少运转。”
大祭司叮嘱道。
“我会留下安神香和药汤,每两个时辰服用一次。”
月夜连连点头,亲自守在榻边。
然而,就在大祭司和月夜商讨后续调理细节时,寝殿外间的门被无声推开,一道挺拔的玄黑身影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踏入。
是阿宝。
他显然来得极急,呼吸比平时微促,蓝色的眼眸在扫过内间榻上的人影时,骤然深沉下去,如同酝酿着风暴的深海。
他没有立刻闯入内室,而是在外间停下,目光看向月夜和大祭司。
“情况如何?”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绷。
大祭司连忙将诊断结果又说了一遍。
阿宝沉默地听着,下颌线条绷紧。
待大祭司说完,他颔首。
“有劳。”
随即对月夜道。
“你且去照看药汤和其他事宜,这里……我守着。”
月夜愣了一下。
月盈寝殿外间自然有侍女,内间也有她照看,阿宝身为太子,亲自守在这里似乎……
阿宝似乎看出她的疑虑,目光再次转向内室,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她昏睡中无意识散发的月华之力,比平时精纯浓郁数倍,对魔域某些潜藏暗处的、喜好吞噬纯净能量的‘虚影魔’或‘噬灵虫’有致命吸引力。我在这里,它们不敢靠近。”
他解释得冷静客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安排一项必要的守卫任务。
月夜恍然,同时也暗暗心惊。
阿宝对月盈状态的观察和潜在危险的预判,竟如此细致入微。
“虚影魔”和“噬灵虫”确实存在,且极其隐秘难防,尤其对精神力受损、防御薄弱的个体。
有阿宝这位逆天魔龙族太子、未来的魔神皇在此坐镇,他那身磅礴霸道的皇族血脉威压和精纯黑暗灵力,的确是驱散这些阴暗之物最有效的屏障。
“那就……麻烦太子殿下了。”
月夜不再多言,转身去安排其他事务。
阿宝没有进入内室,就在外间临窗的一张紫檀木椅上坐下,背脊挺直,如同沉默的磐石。
他挥手让原本侍立在此的侍女退下,偌大的外间便只剩下他一人,以及内室传来的、月盈微弱而紊乱的呼吸声。
寝殿内点了安神香,袅袅的青色烟雾带着宁心静气的味道。
阿宝闭目片刻,随即睁开,开始处理一些通过特殊渠道传送过来的、不太紧急的政务简讯。
他的动作很轻,翻动纸张几无声响,批复时也多用灵力烙印,避免笔尖摩擦的沙沙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但阿宝始终未曾离开。
药汤送来时,他会起身接过,检查温度,然后由月夜或可靠侍女送入内室喂服。
月盈偶尔会在昏沉中发出模糊的呓语,或不安地蹙眉,每当这时,阿宝的气息便会微微波动,似有若无的威压扫过殿外,确保没有任何东西惊扰到她。
月盈真正恢复清醒,是在第二日的“傍晚”。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眼,红瞳中带着初醒的茫然和虚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寝殿穹顶魔纹,然后,她闻到了安神香的味道,也感受到了体内空乏却不再刺痛的精神力,以及……外间那道即使刻意收敛,对她而言也熟悉到骨子里的、沉稳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她挣扎着微微侧头,透过内室珠帘的缝隙,隐约能看到外间窗边那个挺拔的背影。
他依旧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着一卷文书,侧脸在窗外模拟的昏黄光线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异常清晰地将“守护”二字,刻入了她的眼底。
侍女发现她醒了,欣喜地低呼一声,连忙通知月夜,也惊动了外间的阿宝。
阿宝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起身走到珠帘边,却仍停在界限之外,只是隔着摇曳的珠串看向她。
“醒了?”
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感觉如何?还难受吗?”
月盈看着他眼中清晰的关切,以及眉宇间那抹未能完全掩饰的疲惫,再想起昏沉中隐约听到的他对月夜说的那句话——“我在这里,它们不敢靠近”。
心头猛地一酸,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又软又涨。
“好多了……”
她开口,声音还有些虚弱沙哑。
“阿宝哥哥,你……一直在这里?”
“嗯。”
阿宝没有多说,只是道。
“醒了就好。药还要按时喝,静养,不许再乱来。”
语气是惯常的带着命令式的关心。
月盈却从这简短的命令里,听出了太多未尽之言。她点了点头,乖乖应下。
“知道了。”
阿宝又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神智清明,气息也在稳步恢复,才道。
“我让人给你弄点清粥。好好休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寝殿,似乎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
但月盈知道,他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
那份沉默却坚实的守护,像一颗种子,悄然落入她心湖深处,开始生根。
数日后,月盈基本康复,只是精神仍有些不济,被月夜勒令多在宫中休养,少去训练场折腾。
这日午后,她觉得气闷,便想着去太子宫看看阿宝,顺便当面道谢。
她熟门熟路地来到太子宫书房外,正要抬手敲门,却听到里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属于成熟女性的声音,语气柔婉,却带着某种试探的意味。
“……太子殿下年轻有为,威仪日盛,我族上下无不钦服。父亲常言,逆天魔龙族与我族若能缔结更紧密的盟约,对未来魔族大局必将更有助益。听闻殿下尚未正式选定太子妃人选,不知……对未来的伴侣,可有考量?”
月盈的手顿在半空。
书房内,阿宝的声音随即响起,礼貌,却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谢过贵族的看重。魔族内部团结,仰赖各族同心协力,盟约之事,可按规程与外交司商议。至于本太子私事,暂无定论,不劳费心。”
那女声似乎并不气馁,轻笑一声,意有所指。
“殿下说的是。不过,结两姓之好,有时亦是巩固盟约的佳径。我族中亦有适龄优秀的姐妹,对殿下风采仰慕已久,若殿下有暇,或可……”
“不必了。”
阿宝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硬。
“此事本太子自有主张。若无事,今日便到此吧。”
那女子似乎还想说什么,但面对阿宝明确送客的态度,终究只能悻悻告退。
月盈在门外,听着里面脚步声朝门口而来,下意识地想避开,脚步却像钉在了原地。
书房门被打开,一位衣着华贵、容貌美艳、额生小巧魔角的女性魔族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些许不甘和矜持的傲气。
她看到门外站着的月盈,目光在她出众的银发红瞳和精致容颜上停留了一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评估和不易察觉的嫉妒,但很快掩饰过去,微微颔首,便带着侍女离开了。
月盈站在原地,看着那女子离去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她认得那女子衣饰上的族徽,是排名第五柱的“地狱魔族”的公主,地位尊崇。
就在这时,阿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看到月盈,眼中那一丝因被打扰和不耐烦而产生的冷意瞬间如冰雪消融,被柔和取代。
“盈儿?怎么站在门口?”
他走出来,很自然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微凉。
“脸色还有点白,怎么不在宫里好好休息?”
他的动作和语气,与刚才对待那位地狱魔族公主时,判若两人。
月盈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带着关切的脸,心里那点莫名的、酸酸涩涩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清晰了。
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只是“习惯”了阿宝对她的好,也并不只是“感激”他的守护。
她好像……开始“需要”他的目光只落在自己身上。
看到他对别人疏离,她会觉得安心;
听到别人觊觎他身边的位置,她会觉得……不舒服。
“我……我来找你。”
月盈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谢谢你……前几天守着我。”
“小事。”
阿宝不以为意,侧身让她进来。
“先进来,外面有风。”
走进温暖的书房,月盈有些心不在焉。
阿宝给她倒了杯热的花草茶,看着她捧着杯子小口啜饮,眉头微蹙。
“还在想那星咒的事?以后不许再如此冒进。”
“不是……”
月盈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刚才……那位是地狱魔族的公主?她来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阿宝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她会问这个,但还是答道。
“嗯,代表她父亲来谈一些边境协防的琐事,顺便……”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
“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已经打发走了。”
他显然不想多谈,但那份“无关紧要”的界定,却让月盈的心悄悄落回实处。
自那天起,月盈对阿宝的亲近,似乎多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意识到的、微妙的试探。
她会在他专心看书或处理文书时,抱着自己的功课或闲书,蹭到他身边的位置坐下。
一开始还保持着一点距离,后来渐渐变成几乎挨着,她的小脑袋会不自觉地歪过去,下巴几乎要搁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问。
“阿宝哥哥,你在看什么呀?这么认真。”
她身上清冷的月华冷香混合着少女独有的干净气息,丝丝缕缕地飘过来。
阿宝的身体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但他从未推开她,甚至会在她靠得太近、影响他翻页时,无奈地用手肘轻轻挡她一下,声音里带着纵容。
“坐好,别闹。”
她会在他行走时,故意落后半步,然后伸出小手,轻轻拉住他玄黑衣袖的一角,不是整个手掌,只是几根手指捏着那一点布料,像是怕走丢的孩子。
阿宝的步伐会因此稍微放慢,任由她拉着,偶尔还会反手将她的小手完全握进掌心,牵着她走一段,直到她不好意思了,自己松开。
她会在只有他们两人相处时,用比以往更软糯、更拖长尾音的语调喊他“阿宝哥哥~”,带着点不自觉的撒娇和依赖。
阿宝对此照单全收,眼底的柔和越来越常见。
这些变化细微而自然,月盈自己或许都未深思其背后的含义,只是凭着本能想要靠近那份温暖与安心。
而阿宝,则将她所有试探性的靠近和亲昵,都全盘接纳,他的纵容是沉默的、坚实的,如同最深的海,包容着她这片月光下活泼的、试图更贴近的浪花。
他能感觉到她那份依赖中,似乎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这让他心底深处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被熨帖得温热柔软,甚至生出一丝隐秘的愉悦。
变化终究没能瞒过最亲近的人。
一日,月盈从训练场回来,额发微湿,小脸红扑扑的。
月夜正在她宫中等她,见她进来,屏退了侍女,拉着她在软榻上坐下,递过温热的帕子,然后看着她,忽然抿唇笑了起来。
“姐姐笑什么?”
月盈一边擦汗,一边疑惑。
月夜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语气温柔又带着促狭。
“我们盈儿,是真的长大了呢。”
月盈不明所以。
“我一直都在长大呀。”
“不一样的。”
月夜紫眸中闪着了然的光。
“以前你看太子殿下的眼神,是依赖,是信任,像看最可靠的兄长和保护者。现在嘛……”
她拖长了声音,笑意更深。
“多了点别的东西,亮晶晶的,软乎乎的,还会在他看别处的时候,偷偷跟着看。”
月盈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像被说破了心事,下意识反驳。
“姐姐!你胡说什么呀!我哪有!”
“没有吗?”
月夜也不逼她,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银发。
“这没什么不好的。盈儿,他待你如何,这魔都上下,有眼睛的都看得分明。那份珍视,早已超越了政治联姻的范畴。若你同样对他动了心,便遵从自己的心便是。”
月盈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心跳得有些快。
月夜的话,像一把钥匙,轻轻打开了那扇她自己都未曾明确推开的门。
是的,她好像……是真的对阿宝哥哥,有了超越依赖和信任的感情。
会为他的守护心跳加速,会为他对别人的疏离而暗自欢喜,会忍不住想要更靠近他……
“只是……”
月夜的声音稍微严肃了些,带着姐姐的担忧。
“盈儿,你要明白,他毕竟是未来的魔神皇。这条路,注定不会像寻常魔族男女相恋那么简单。
权势、责任、各族的目光、甚至未来的后宫……都可能成为你们之间的考验。会比寻常恋情,经历更多的风雨。”
月盈抬起头,红瞳中的羞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清明与坚定。
她看着月夜,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不怕风雨,姐姐。”
她顿了顿,想起他挡在她身前的背影,想起他沉默的守护,想起他掌心干燥温暖的触感,声音愈发坚定。
“只要他在。”
只要他在身边,那么未来再大的风雨,似乎也有了并肩面对、共同抵御的勇气和力量。
心动的涟漪,一旦漾开,便再也无法平息,只会朝着那个名为“阿宝”的中心,一圈圈,愈发汹涌地汇聚而去。
少女的春心,在这片永恒的魔域夜色下,如同悄然绽放的夜昙,清冷,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执着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