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左祈就后悔了。
他鲜少下山,眼里只有精进武艺,收缴来的话本子也只是草草翻了几页就放在一边再没看过。
比起一觉睡到天地不知何物的九疑仙人商祷,他更像凡人想象中不谙世俗、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形象。
“灯会”,在他看来无非就是赏灯之人的聚集地,有偏差的是,他想过人多,但没想过这么多。
人潮涌动之中,男女老少面孔各不相同,却都洋溢着笑容,自从被商祷收徒之后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百姓。
有人往里挤,于是他便被带着往里;有人往外挤,于是他便被拥着往外。
不用想,此刻他就像一尾误入鱼食争抢现场的的草鱼。
滑稽,又可怜。
雪还在落,不过比九疑山上小许多,零零碎碎好比柳絮纷飞,不是山上糊人眼的白茫茫一片,而是三两点缀在因千盏花灯而斑斓的夜色中。
左祈从没见过这般秀丽的雪景,一时间停了脚步,其余人都在向各个方向走动,他却如同静止了一般。
“看什么呢?把我们夷则迷的这样紧。”
熟悉的调笑声自背后传来,是姗姗来迟的商祷,此刻他束了发,面带笑意,手执一把紫檀木折扇,俨然一派翩翩公子。
这更稀奇了。
左祈不说话,他也不恼,浅笑着把人往边上人少的地方带,“笨徒儿,那股聪明劲现在怎么不用了?”
其实他可以自己走的。
左祈看了眼人挤人的街道,那句近似不满的话还是吞进了肚子里。
“师父,你迟到了。”左祈闷声道,顺滑的长发因为方才人群的蹂躏有些毛躁。
商祷的春风得意藏都藏不住,或者他根本没想藏,一边用手指抚顺对方炸起的头发,一边安抚道:“嗯哼,为师当然知道,这不是想给你多历练历练嘛。”
……你在哼个什么劲啊。
左祈往旁边走一步,刚捋顺的发丝就这样顺着商祷的指缝无情溜走。
笑了笑,那只手没再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而是垂至身侧。
在左祈看不到的角落,轻柔地捻了捻指尖,仿佛那柔顺的触感仍在。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庆贺元宵,天官赐福。
这镇上人本不算多,可一旦沾上仙人庇佑的名头,一来二去人口足足翻了一番。
灯会热闹非凡,两人竟一时半会找不到人群的豁口插进去,只能在周边徘徊。
其实灯会如何左祈根本不在意,他答应只是因为是商祷。
但商祷却不这么想。
此刻的商祷再没开始意气风发的模样,心里的挫败感能把他绕两圈打个死结扔河里,他挂在左祈肩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为什么今年人会这么多啊……”
商祷嘟囔着,三魂七魄都要被来来往往的人流冲散了。
“大概是听说你要来吧。”左祈倒是淡定的很,抓住商祷飘起的魂塞回口中。
商祷撒娇似的蹭蹭左祈的脖颈,嘴里哼哼唧唧不知道在念些什么。两人身高相仿,倒也不费力。
他已经放弃硬挤进去的想法了,转念一想,那群人说不定逛半天在逛什么都不知道呢。
挤了半天却发现进去的是自己根本不敢兴趣的摊位,啧啧啧。
全程拖着商祷走的左祈:……
雪摇摇晃晃,慢慢悠悠地下了人间,一尘不染又好像越过天幕时早已染上了颜色。
他也曾看过这样的雪。
干净、纯白。
仿佛在那刻天地一色,人也成了透明的玉,隔着渺小的冰晶便能看透人的一生。
在冰晶里,一个又一个人生不断上演,或许漫长到暖春将临,又或许短暂到弹指一瞬。
观赏戏剧固然有趣,可他不喜欢。
因为太冷了,冷到孩童时期的雪天他都是窝在屋里,透过一扇小小的木窗看着院里的白梅面临漫天大雪。
他期待春天。
可当冰雪消融,燕子归来,那株白梅却谢了。
他也不是很期待春天了。
两人最终寻得一块好去处,坐在远离喧嚣的溪边,话是这么说,依旧能看见最远处灯光点点。
夜晚有点安静的可怕。
谁都没开口,静静凝视着倒映出皎洁残月的水面,偶尔有风吹过,涟漪阵阵。
左祈原本看着水面,后来看着水面上的商祷倒影。
人是笑着的,却因为如镜的水面泛起涟漪,那浅浅的笑意也在扭曲,临了也融成了落在水上的一片雪,再不见踪影。
商祷偏着头,月光倾在他身上,柔和了眉眼,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像是身旁是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夷则,夷则,夷则……”
他不厌其烦,只是念着,字眼碾过唇齿,每一字都在嘴里反复咀嚼后再吐出来,连着呼出的白气都断断续续。
于是左祈侧过脸看他,却没有想象中腻死人的情意,而是他看不懂的忧愁。
嘴角分明还是勾起的,眉眼也是弯如皎月的,可眼里那片雨就像人家里的虫鼠蚁蛇,怎样都无法忽视。
左祈一时失了言语,头一次心乱如麻。
“师父?”
他唤他,像清晨他隔了扇木门问他一样,这次终是有了回应。
“夷则,笑一个吧,你笑起来肯定比那些仙子好看。”
仙人没骨头似的倒在他身上,带了凉气的手指移到他脸上,坏心眼地牵扯了下抿的笔直的嘴角。
左祈被这动作吓得一僵,拉住他的手阻止继续为非作歹,“师父请自重。”
商祷一愣,转而噗呲一声笑出来:“怎说的像我调戏良家妇女似的。”
左祈扒拉开他的脸,笑出来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颈侧,好不自在。
“好好好。”商祷放过眼前的白皙脸颊,又去玩他身后的黑发,“不逗了不逗了。”
左祈只觉得方才的慌张喂了狗,心下无奈。
“师父,那些不良读物您今后还是别看了,虽然我没读过,但那些名字一看也不正经。”
“还有修炼也要提上日程,虽说您已经独树一帜,但保不齐哪天横空出世几个天才,一举将您赶超。”
“婚配一事也需想想了,寻个品行上佳,修为相当的女子,或者男子自然是好的,可若是您爱上某个凡人女子,或者男子,弟子也无异议。”
“师父……您在听吗?”
商祷这边正痴迷将两人头发编成一股,黑白相间的发辫还在不断延长,嘴里不时应和。
“嗯嗯,在听。”
左祈无语凝噎,自知这番苦口婆心是被他挡全了,听进去一个字都算他开窍。
旁的师徒都是师父高冷徒弟调皮,一到这来怎就反过来了?
前途渺茫啊……
左祈还在这思考今后做些什么,那边商祷已经拍拍手,大功告成了。
黑白发丝交融,长长一股,犹如一条绳子,环过两人虚虚栓在一起。
“当当,”他献宝似的将辫子摆在左祈面前,眼里星河漫漫,“好看吗?”
左祈嘴角抽搐,对上那双含情眼“不好看”怎样也说不出口,想起屋内张牙舞爪形似怨魂的木雕些,只能昧着良心点了头。
“啧啧,果然我的手艺无人能比。”
他被夸的高兴,修长的手指在发丝间绕来绕去,隐隐有再编一条的心思。
镇上灯火通明,处处张灯结彩,有逛了个尽兴的男女手提一盏花灯,举止亲密,相互依偎。
倒显得身为男子的左祈和商祷格格不入了。
商祷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女子一声惊呼打断。
左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上方夜空一片璀璨,纷杂绚烂的色彩缀在夜幕上,原是烟火绽放。
瞬息万变的烟火,犹如一幅变幻莫测的画卷,令人惊叹不已,流连忘返。
烟火绽放,声音震耳欲聋,仿佛天地间都在回响。
突然感受到衣物被扯动,侧目看去,商祷嘴型开合,却是一点声音没听见。
像是终于笑累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没笑,是少有的认真,眼珠在夜色里亮的吓人,就这么一眨不眨盯着他,说着只有他听见的话语。
“……”
他说了许久,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剖个彻底,左祈没打断他,一手撑着地面,背后编成一股的辫子如同连接他们的桥梁,承载他们目光的交汇。
末了,商祷才住了口,眼底涌起他从没见过的情绪,若说之前是大雨滂沱,此刻便是倾盆大雨里飘起了一叶舟。
是了,姨娘看着父亲时也是这种目光。
待到烟火完全消散,两人也没说话。
雪不知何时停了,只余风声。
“师父方才说了些什么?”
商祷倚着他,对手下的顺滑长发爱不释手。
“只是感慨春风将至罢了。”
左祈不免想到幼时院中的那株梅,开开败败。
他总会想,寒冬花开时,他见到的还是去年的梅吗?
这个问题他每年都要去姨娘身前询问一番,非得得出个所以然来。
他望着兴致勃勃的仙人,目光柔和,不自觉勾勒出一个浅笑来。
春也好冬也罢,他想要见到的,自始至终只有常开不败的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