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疑山久违地下了场大雪。
软玉似的雪漫山遍野铺了一地,竟也成了天上仙人欢喜的莹白画卷,只消点缀,便是一副令世人争抢不休的雪景图。
连着白梅也在靛青的苍穹之下更是素洁了几分。
左祈推了木门,抬眼便见院落白茫茫一片。
在高悬皎月的微光中,那尚未亮起的天空显得肃穆而深邃,隐没于绵延不绝的群山之间,似有似无的幽香萦绕鼻尖。
平心而论,左祈并不喜欢冬季,也远远称不上厌恶。
大抵还是七月出生沾的缘,使得他对素白一片的天地提不起丝毫兴趣。
曾记不过总角之时,那时他还不叫左祈,而是夷则。每至守岁,因为要彻夜不眠,有些孩童便左右拉着几个同伴跑去街道两旁点燃大人还余下的爆竹。
左祈却捧了手炉,屋内烧了碳,噼里啪啦的火焰炸起声附和着屋外传来的爆竹声。
冷风钻进窗户的缝隙,使得案上烛火明灭不定。
每到这时,他便会祈求隆冬快些过去,最好是被春天撵着跑远。
昏暗烛光之下,他望着书案前的一方小窗,月色如水,万物也失了言语,伸至窗前的一抹荼白倒显得像画本里凭空出现在荒庙古林的绝色女子一般格格不入。
一撇手里的诗集,吩咐一旁的婢女去院中采些梅花枝来。
说来也奇,旁的同龄人早就撑不住缩进被窝,左祈却硬生生闻着香就着一本诗集抗到天明。
天色方见晓,绒雪便纷纷扬扬落地,一眼瞧过去,倒分不清是雪下凡化作枝上的梅,还是梅不忍世间空荡扶摇而上赐予世人一吻。
恍惚间疑是三春已至。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诗句已美轮美奂,眼前之景更是有过之而不及。
思及此处,左祈转身看去一旁的狐裘大氅,这本是家中姨娘为自己及冠后所做,布料是全府上下一齐挑选的最好的一匹,狐裘是父亲寻了良久的珍贵黑狐,找的是镇上手艺顶好的裁缝。
那一夜之后,整个府邸再无人会朝他露出欢喜的笑。
也是那一夜,他遇见那枝垂怜人间的白梅,受了馈赠,拜入他门下。
想了想,搭在大氅上的手收了回来。
左祈挑了把弓,身后箭袋箭支不过五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关了门,踩在松软的雪上留下浅浅的足印,一会就被落雪覆盖了个干净。
师徒二人虽为修行者,早已辟谷,却耐不住师父商祷在外有个仙人的名号,常有山下住民上山求助。
路途迢迢,凡人少不了体力损耗,一来二去左祈便有了个出门打猎的习惯,以备不时之需,免得传出去“求助未果反倒是饿死在半山腰”的名头。
站在紧闭的木门前,手指屈起虚抵在冰冷的木料上,指节刚一触到门板便缩了回去,仿佛面前这门是熔岩铸成。
犹豫良久,被风冻得僵硬的手还是垂至腿边。
“师父?”
回应他的只有屋内阵阵平缓的呼吸声。
不见回答,左祈面色如常,自家师父的脾性一向如此,要修炼就闭关几年不见人影,要睡就睡到日上三竿。
裹挟着雪的寒风拂过檐下的竹制风铃,清脆悦耳的铃声犹如溪流潺潺,响彻整座无人空山。
左祈呼出一口白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白气脱离了温暖的牢笼凝结成雾气,随后又飘去了身后。
九疑山多衫木,四季常春,即便大雪纷飞,依然苍劲挺拔。风吹林海,松涛声声,绿波起伏,其势如潮。
左祈拔出大腿内侧的匕首,在杉树干上划上一刀,一道不深不浅的刀痕出现。
大雪茫茫,加上严寒,周围地形又差不太多,极易迷路。
对于修行者虽是件小事,却浪费时间,做记号还能帮助上山居民记忆。
一连串足印像小尾巴跟在左祈身后,他走路极轻,这种功法能最大程度不惊扰猎物,无论是动物还是人。
“唧唧!”
耳尖微动,在左祈的东南方有只野兔,此刻它正站立,两支前肢耷拉着,红玛瑙似的眼珠左顾右盼,闪烁着警戒。
左祈扫了一眼,估摸三十二丈远,尚在他射程之内。
他目光冰冷,嘴角微抿,从箭袋里取出一根沉甸甸的铁箭,拉弓上弦,视野里雪白一片,皮绒杂乱的野兔就成了天然的靶子。
甫一松弦,一支无声无息的箭矢破空而出,炸起沿途积雪,锋利的箭簇射入野兔腹部,鲜血自伤口处喷涌而出,一幕血红,刺眼非常。
左祈看见映入眼帘的殷红,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
将野兔挂在腰侧,也不管衣裳沾没沾血,三步并作两步走了,颇有些逃避的意味。
被刻意忽视的血迹融于纯白的雪,也许只用半晌,它也会被落雪掩埋。
青年靠在树干上,眸底怅然淡去。
商祷不止一次说到自己这个毛病。
“刀修不同于剑修,后者修行依靠天地灵气,前者依托血气,若一个刀修见血就晕,那还不如趁早转行。”
为了改正,他被压着见了不少血,最开始是杀鸡,然后是杀熊、狼……最后是人。
不同的是,商祷并没有要求他对同类动手。
那人的样貌他早已忘却,唯独对方绝望的神色镌刻在自己脑海,分明那时是孟秋七月,还不算太冷。
对方的呓语、眼里的祈求却让他如堕严冬,就连眼睑也沾上雪絮。
他血迹斑斑回去,手上那把插进对方心口的刀刃还泛着温热,手心冰冷异常。
商祷看见他那副样貌什么也没说,让他打了热水,洗干净,着凉了怎么办。
蒸腾的热气让本就晕乎乎的左祈更加眩晕,险些溺死在浴桶中,还是商祷看屋内太久没动静一把将他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半梦半醒间,少年陷在一团温热里,模模糊糊听见耳边传来细若蚊蚋的呢喃。
“也罢,大不了你师父我把人脖子送你刀边上,只管闭眼乱砍就是。”
至于这症状的根本原因,两人心里一清二楚,左府一夜之间被灭满门这大事传了大半个修仙界,还有谁不知?
左祈直起身,此时已旭日东升,应是已至卯时。
朝阳透过云翳,洒下金辉,天边泛起鱼肚白,显出一派生机。
左祈奔走林间,一会腰间又添上四只野兔。
他停在一个山坡上,肩上已落满绒雪,背后箭袋空空荡荡,内里也积满了雪。
“四只……应是足够了。”
他自言自语道,不知哪方又起了风,将他话尾卷进风里带向别处,也许是哪处人家,哪条溪边,哪个妇人嘴里哼的不成调的曲子里。
天幕之上的日轮所洒下的阳光透过一层层厚重的云海,直直铺洒在天地间,左祈眯起眼,心里潜藏的慵懒被这温暖勾了出来。
他抬手遮住了日头,挡了那点暖意。
脚下这方天地实在太过美好,太似梦中泡影,一触即破,活像孩童时做的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