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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昌的炮声是从清晨开始的。
梅笙刚满一岁三个月,正在堂屋里摇摇晃晃地学走路。希延弯着腰,张开手臂护着她,嘴里轻柔地哄着:“来,到妈妈这儿来……”
“轰!”
第一声炮响从江对岸滚过来,震得窗纸簌簌作响。梅笙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哇地哭出来。
希延一把抱起女儿,冲到窗边。江面上浓烟滚滚,对岸山头上火光冲天。紧接着是第二炮、第三炮,炮弹落在江心,炸起数丈高的水柱。
还是来了,希延心跳如雷,她赶紧拿出之前给梅笙做的耳捂子,此时也不管热不热了,先把耳朵护好。
希延给梅笙戴好,亲了亲她的小脸,“不怕不怕,妈妈在。”
“得闲!”她尖声喊。
莫得闲从后院冲进来,手里还拿着斧头,他正在劈柴。看见窗外景象,“日本人过江了。”
周婆婆颤巍巍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刚煮好的米粥,碗在托盘上抖得叮当响。“这、这是……”
“婆婆,收拾东西,要紧的带上。”莫得闲的声音异常冷静,“希延,给梅笙穿厚实些,用背带绑好。对…对我去把太爷从屋里叫出来。”
周婆婆放下粥碗,开始翻箱倒柜,其实也没什么可翻的,值钱的东西早就变卖得差不多了。
最后她只包了几件衣裳,一小袋米,还有那只紫檀木匣,希延从南京带出来的,里面装着婚书、照片。
“婆婆,您的镯子……”希延看见老人手腕空着。
周婆婆摇摇头:“埋了,埋在后院桂花树下。等太平了,再挖出来。”
这是不打算回来了。
希延鼻子一酸,强忍着没哭。她给梅笙穿上两层小袄,用宽布带将孩子牢牢绑在胸前。
梅笙感觉到紧张的气氛,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看看妈妈,又看看窗外。
炮声越来越密,夹杂着机枪的扫射声。远处传来哭喊声、奔跑声、房屋倒塌的轰鸣声。
希延抱着孩子站在门后,从门缝往外看,街上已经乱成一团,人们拖家带口往西跑,行李散落一地,没人顾得上捡。
“老天爷啊……”周婆婆跪在地上,对着祖先牌位磕头,“保佑我们一家子平安……”
周婆婆早就把得闲,希延还有太爷当成家人了。
莫得闲搀着太爷,太爷还浑浑噩噩,“怎么了,小日子又来了,我要杀了他们!”
“快走,东门已经破了。”莫得闲喘息着,“西门还能出,但守军说要炸桥。”
今早肖珩又派了几个人过来送炮,这炮一天到晚坏,现在他们几个第一反应就是过来把炮往外推,这可是他们吃饭的饭票。
没有时间多问。莫得闲背上最大的包袱,里面是工具、粮食和几件厚衣服。
希延胸前绑着梅笙,手里提着紫檀木匣。周婆婆拎着米袋和一个小包裹。太爷拄着拐杖,另一手被莫得闲搀着。
五人冲出院子,汇入逃难的人流。
街上已倒塌的房屋冒着浓烟,尸体横在路边,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一只断手搭在井沿上,手指还微微蜷着。
希延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捂住梅笙的眼睛。
“别看,梅笙,别看。”她喃喃着,不知道是说给孩子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希延死死抱着胸前的梅笙,跟着莫得闲在人流中挣扎前进。
快到西门时,前方突然炸开——不是炮弹,是守军在炸桥。巨大的轰鸣声中,石桥从中断裂。人群发出绝望的尖叫,开始往回涌。
“走小路!去码头!”莫得闲吼道,带着他们拐进一条窄巷。
巷子里人少些,但也不安全。流弹不时从头顶掠过,打在墙壁上,溅起火星和碎屑。
太爷脚下一滑,莫得闲用力将他拉起,老人却闷哼一声,跪倒在地。
“太爷!”
太爷咬牙,“你们走,别管我。”
“胡说!”莫得闲蹲下身,“希延,帮我一把。”
两人合力将太爷扶起,一左一右架着老人继续前进。周婆婆跟在后面,喘得厉害。
希延回头看了一眼,心猛地一沉——婆婆的脸色灰白得吓人。
“婆婆!”
“没事,走。”周婆婆摆摆手,脚步却越来越慢。
码头上已经是一片混乱。几条小木船挤满了人,还在不断有人往上爬。船夫挥舞着竹篙驱赶:“满了!满了!再上要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