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你这嘴皮子比说书先生还利索,看来是不能顺道陪你们闲聊了。”
话音未落,一道轻如柳絮拂过水面的掌风已悄然落在百里东君头顶。
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少年像是被抽走了浑身力气,身子一软便要栽倒。
青笙眼疾手快,手腕轻旋便将他捞在怀里,少年的脑袋不偏不倚地枕在她肩头,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桂花酒香与少年特有的清爽气息,拂过颈侧时竟让她耳根微微发烫。
耳边终于清净下来,白发男子似是松了口气,轻摇折扇无奈摇头:“比雷二那泼猴还能唠叨,真不知小姑娘你这一路是怎么忍过来的。想当年他初学御剑时,不过多说了三句口诀,就被我罚去扫了三个月的剑冢。”
青笙扶着怀里沉甸甸的百里东君,眉峰微蹙看向男子,清澈的眸子里满是疑问。
她能清晰感觉到少年只是被封住了昏睡穴,经脉流转如常并无性命之忧,可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终究透着古怪—
—这人是谁?为何要对百里东君动手?又为何要带他们走?
“你们此行的目的地,我早已知晓。”男子双手负在身后,俯身时衣袂轻扬,竟将百里东君稳稳打横扛在肩上,动作利落得不像个长者,随即对青笙扬了扬下巴,“跟上吧,总不能让这小子在街边睡一下午。”
青笙没有犹豫。
从初见时起,她便在这男子身上感应到一种温润而磅礴的气息,如山巅古松般清逸出尘,却又似深海静水般深不可测,其中并无半分恶意。
再听他对雷梦杀的熟稔称呼,想来绝非歹人。
她默默揉了揉被百里东君压得发酸的肩膀,在心里忍不住腹诽:这小子看着清瘦,没想到骨头架子倒扎实,压得肩膀都快麻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七拐八弯的街巷。
天启城的里巷与主街截然不同,青石板路上青苔斑驳,缝隙里还藏着昨夜的雨珠,两侧是鳞次栉比的青砖瓦房,飞檐翘角下挂着褪色的灯笼。
偶有顽童从门内探出头,见了白发男子又慌忙缩回去,小手扒着门框偷偷张望,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大人物。
越往里走,周遭愈发安静,喧嚣被层层叠叠的屋舍过滤,空气中渐渐飘来淡淡的墨香与草木清气。
最终,男子在一座气派的宅院前停步。
青笙抬眼望去,朱漆大门虽有些斑驳,却透着岁月沉淀的古朴庄重,门楣上悬挂的黑底金字牌匾赫然写着“稷下学堂”四个大字,笔力浑厚如苍松扎根,墨色中似有龙气隐隐盘旋。—
—竟是直接到了目的地。
她心中了然,这男子定是学堂的先生无疑,能有这般气度与实力的,整个天启城也寥寥无几。
院门口早已站着两人,正是先前“丢下”他们的雷梦杀与萧若风。
雷梦杀正踮着脚张望,见他们走来立刻咧嘴大笑:“青笙姑娘!你们可算到了!我们在这儿等了快一炷香,还以为你们被天启城的糖画摊勾住了脚,正打算分兵去找呢……”
话说到一半,他瞥见男子肩上昏睡的百里东君,顿时收了笑,挠着头一脸困惑,“哎?东君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走路太累睡过去了?可这睡姿也太豪迈了吧!”
萧若风也走上前,目光在男子与青笙之间转了一圈,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从男子肩上小心接过百里东君,与雷梦杀一人扶一边胳膊,将少年架得笔直。
昏睡的百里东君脑袋还在歪来晃去,发丝凌乱地贴在脸颊上,活像案板上待切的鱼肉,那模样实在滑稽,青笙忍不住别过脸,指尖悄悄蜷起掩住唇角的笑意。
“忘了正式介绍。”萧若风一边扶着百里东君,一边郑重开口,声音里带着敬意,“这位便是稷下学堂的老师,李长生先生,往后便是你和东君的授业恩师。”
“李长生?!”青笙心头微震。
这名字她早有耳闻,江湖传言中,这位稷下学堂的老师不知活了多久,且驻颜有术,修为深不可测,连天启帝都要敬他三分,是真正站在江湖顶端的人物。
她连忙敛衽行礼,声音里带着几分难掩的敬意:“学生沈月笙,见过李先生。”
李长生摆了摆手,笑容温和如春风拂过:“不必多礼。小丫头这一路护着这小子,辛苦了。
雷二,你带她去后院客房歇息,挑间带小院子的,让她先休整几日再入学。”他目光落在青笙身上时,眼底似有流光闪动,像是看穿了她隐藏的来历,却又默契地没有点破。
“得嘞!”雷梦杀立刻应下,对青笙做了个“请”的手势,“月笙姑娘这边走,我给你挑的那间院子里种着石榴树,再过些日子就能吃果子了,比客栈舒服多了!”
青笙点头应下,临走前又悄悄看了眼被架着的百里东君,指尖微动放出一缕极淡的神识附在他身上—
—这小子睡得死沉,可别被雷梦杀趁机捉弄了。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李长生才转身对萧若风说:“把这小子安置好,来书房说话,有些事该跟你交代了。”
萧若风应了声“是”,与雷梦杀合力将百里东君拖往后院客房。
少年被放在床上时还咂了咂嘴,像是在梦里还念叨着酒,惹得雷梦杀忍不住伸手想捏他的脸,被萧若风眼疾手快地拦住了。
书房内茶香袅袅。
萧若风给李长生斟上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自己也捧着茶杯浅酌,一时没说话。
窗外竹影婆娑,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李长生的白发上,泛着柔和的金光,倒让这位传奇先生添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李长生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轻触发出清脆声响,他轻咳一声:“若风,有什么想问的,直说吧。”
他太了解这个学生,看似沉稳如静水深流,实则心思缜密如蛛网,方才见他看青笙的眼神,便知他定有满腹疑问。
萧若风放下茶杯,指尖在温热的杯沿轻轻摩挲:“老师认识月笙姑娘?”
“哦?何以见得?”李长生挑眉反问,眼底闪过一丝促狭。
“老师对她的态度不同寻常。”萧若风直言不讳,“寻常新生入学,都是由学长接引,老师从不会亲自去城外接人,更不会特意叮嘱安排带院子的客房。”
李长生失笑摇头:“你这小子,从小就精得像个成了精的猴儿,什么都瞒不过你。”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你可知她是谁?”
萧若风摇头:“不知。但她修为不俗,半个月前对阵天外天高手时从容不迫,身上还有不凡的仙剑和可容纳物品的乾坤袋,来历定然不简单。”
他想起剑冢试剑时青笙一脚踹飞百里东君的场景,又想起她对阵黑衣人时那柄流光溢彩的朝月剑,眼底闪过一丝探究,“学生斗胆猜测……老师,月笙姑娘不会是……”他话锋一转,故意拖长语调,“您的亲生女儿吧?”
“噗——”李长生刚抿了口茶,闻言直接喷了出来,茶水溅在雪白的衣衫上,惹得他咳嗽不止。
他指着萧若风,一脸“你这小子怎么敢想”的表情,半晌才顺过气,痛心疾首道:“小七!你怎么也学雷二那泼猴满嘴胡吣!你老师我光明磊落,活了这么大岁数,连姑娘家的手都没碰过,哪来这么大个女儿?这要是传出去,我的清誉何在?江湖同道该怎么看我?世风日下啊!真是世风日下!”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沾了点茶水抹在眼角,声音颤巍巍的,活像受了天大委屈的老人家,却又偷偷掀开眼皮瞟萧若风的反应,嘴角还忍不住微微上扬,显然对自己这即兴表演颇为满意。
萧若风看着平日里仙风道骨、动辄引经据典的老师突然耍起无赖,顿时哭笑不得。
他从未见过李长生这副模样,从前在师兄弟面前,老师总是一副高深莫测、言出必中的样子,没想到还有这般老顽童的一面。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递过手帕:“老师,别装了。茶水都沾到衣衫上了。您不想说,学生不问便是。”
见被拆穿,李长生也不演了,用手帕随意擦了擦胡须和眼角,清了清嗓子恢复常态,语气却沉了几分:“不是为师不说,只是这小丫头的命数……连我都算不清。”
他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眼神变得悠远如星空,“天道轮回,自有定数,有些事不点破,对她、对你们都好,随遇而安便好。”
“你们也不必好奇她的身份。”李长生继续道,指尖在茶盏上轻轻画着圈,“不过是修为强了点,来历神秘了点,到了这稷下学堂,便是与你们一样的学子。”
萧若风沉默片刻,又问:“那老师会收她为徒吗?您之前说过,想再收最后一个徒弟便闭门潜心修行。”
“理应如此。”李长生点头,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与深意,“本打算寻个根骨奇佳的孩子,没想到……”他话锋一转,抬手轻摇折扇,“天机不可泄露,缘分到了自会水到渠成。”
说罢,他起身背着手往外走,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身上投下斑驳光影,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这天下的变数,或许就从你们这几个孩子身上开始了。乱世将起,总要有人先撑起一片天。”
萧若风独自坐在书房,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陷入沉思。
天机不可泄露?变数?
他看向窗外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天注定不可改?那可未必。
毕竟,变数已经出现了,不是吗?而这变数,或许不止月笙一人,还有那个此刻正在客房酣睡的酒坛子少年,甚至……包括他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