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浮花国,名字听起来像个一触即碎的梦。它悬在那儿,下面空荡荡的,全靠一棵叫“世界之蕊”的老树用尽气力拿根须撑着。那树也老了,开花开得腻烦,花瓣层层叠叠,遮天蔽日,漏下来的光都是蔫儿坏的,在地上涂出些斑驳的影,像没洗干净的陈年血渍。房子是从更大的、半死不活的花里长出来的,街道是些纠缠的藤蔓,踩上去软塌塌的,带着点不情愿的弹性。空气里那股甜香,闻久了让人头昏脑涨,像是用蜜糖熬煮的麻醉汤药。
这地方的人,靠一种叫“天赐”的潮汐过活。潮汐来了,世界之蕊抖擞一下精神,整个国度就跟着回光返照一阵,花儿开得艳些,泉水淌得欢些。潮汐退了,一切又蔫下去,等着下一剂强心针。很多年前,一次来得特别凶的潮汐,像人咳急了呛出两口血,从那树心最里头,呕出了两个意识。一个叫祀祁,一个叫花谂。像是同一块料子,被硬生生撕成了两半,毛边都还连着丝。
祀祁先出来,带着一身不烫手的暖光。头发是银白的,像早衰的少年。眼睛是蓝紫色的,沉静得像傍晚的天,看着温和,底下却空得很。他能让那躁动的“天赐”潮汐变得乖顺,像驯兽师安抚一头看不见的猛兽。他喜欢静,常一个人坐在世界之蕊最高的地方,那儿叫“聆涛台”,其实就是在几片巨大的、颤巍巍的花瓣上。他说他在听“鲸歌”,一种只有他能听见的能量流动的声音,呜噜呜噜的,听着像安慰,也像哭丧。浮花国的人叫他“屿鲸”,说他是庇佑岛屿的温柔巨兽。可鲸鱼那么大,困在岛屿边上,是庇佑,还是枷锁?没人去想。
花谂是后头蹦出来的,带着一股子邪火。头发是深紫底,挑染了几绺扎眼的白,额前还耷拉着一缕明黄,像警告标志,又像腐烂的痕迹。一双绿眼睛,滴溜溜转,总在找乐子,或者说,找麻烦。他待过的地方,能量就跟喝了酒似的,东倒西歪。他拿能量在花瓣上画鬼脸,弹一把用藤蔓和花苞胡乱扎成的吉他,声音刺耳得像刮锅底。他说话“啦”、“呀”、“诶嘿”个没完,看似没心没肺,专爱煽风点火。可人们私下说,真出了什么不上不下的麻烦事,这“舷鸦”(他们这么叫他)那份藏在混不吝底下的机灵和狠劲儿,倒比祀祁那温吞水似的平和更管用。乌鸦落在船帮上,吵是吵,可有时候,它的叫声比船长的号令更接近真相。
大家习惯了这两个“天赐之子”,像习惯了一天里的白天和黑夜。他俩有时好得像一个人,祀祁刚觉得哪儿能量堵了,花谂已经蹿过去,连踢带打给弄“通”了,顺便留下点小伤口;有时又吵得不可开交,为些鸡毛蒜皮——比如祀祁那“鲸歌”是该一直那么丧,还是该加点花谂的“舷鸦狂想曲”当佐料。
这天,他们吵的是一块刚长出来的“虹光苔藓”。这苔藓不长别处,偏偏生在聆涛台正当中,七彩流光,闪得人眼晕,正好挡住了祀祁看下面那片“梦旋花海”的视线。那花海,在祀祁看来,有种规规矩矩的死寂美。
“诶呀呀,祀祁,你这人,活得像个祖宗牌位!”花谂盘腿坐在一块浮空的晶石上,歪戴着个用荆棘编的头环,指甲弹着吉他弦,发出噪音,“这苔藓多带劲!色彩奔放,活得痛快!比你天天瞅着那片规矩得像出殡队伍似的花海,有意思到天上去了!”
祀祁微微皱了皱眉,他那蓝紫色的眼睛里,像平静的湖面被扔了颗小石子,波纹散得慢悠悠的。他试着用自己那温和的能量场去推挪那块苔藓,可那苔藓像是尝到了花谂的疯劲儿,反而更来劲了,流光溢彩地抖动着,像是挑衅。“花谂,花海的韵律,能让世界之蕊的能量平稳。这块苔藓……太跳脱,不合规矩。”
“规矩?规矩是拴狗的链子!”花谂从晶石上跳下来,凑到苔藓前,伸出指头狠狠一戳,苔藓“噗”地溅出一小片彩色火星,带着股甜腻的臭味,“你看,它活着!喘着气呢!浮花国再被你这么‘平稳’下去,迟早变成一口大棺材,我们都得闷死在里头!”
这话像把淬了冰的刀子。旁边一朵正打盹的“絮语花”吓得赶紧闭紧了花瓣。祀祁周身那圈暖光,几不可察地暗了一瞬。他不是没脾气,只是他的脾气像深井里的水,面上看不出来。“平衡,才能活得久。太过活跃,死得快。”声音还是温和,但没了热气。
“哈!平衡?我看是怂包的说辞!”花谂翠绿的眼睛里火星子直冒,“你就是怕!怕跟这苔藓一样,活出点颜色来!”说着,他抡起吉他,对着苔藓就是一通乱扫,噪音刮得人耳膜疼。
这噪音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虹光苔藓猛地一抖,身上的光彩乱窜,然后“嘭”的一声,像个过饱的脓包,炸了。粘稠的、闪着诡异光的彩色汁液溅得到处都是,那股甜腻味浓得让人想吐。
爆炸不大,却准得很,糊了祀祁一脸一身。他那头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像被泼了油漆,白袍子成了块调色板。
世界安静了,只剩下黏液往下滴答的声音。
花谂也傻了,张着嘴,刚才的嚣张气焰被这意外的“战果”浇灭了,“呃……这……祀祁……我……它自己炸的……”
祀祁没说话。他就那么站着,任由那粘稠的玩意儿从脸上滑下来。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蓝紫色深得像夜海,有种认命了的疲惫。“看,就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这话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砸在花谂心口。不是怪他,而是那种“早就知道会这样”的调子,让花谂浑身刺挠。
“我们哪样了?!”花谂的火又蹿上来了,“炸块苔藓怎么了?洗洗能掉你一块肉?至于摆出这副‘看透轮回’的死相吗?祀祁,我告诉你,我最腻味的就是你这副德行!”
祀祁看着他,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他想说,我不是看透,我是身不由己。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说了你也不懂。”
“我不懂?是,我是不懂!”花谂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围着祀祁打转,“我不懂你为什么不能痛快活一天!不懂为什么我想让这死水有点波澜,你就像看死人一样看着我!我们是‘天赐之子’!不是拴在树上的囚犯!”
就在这时,浮花国的“天”——那些堆叠的花瓣顶棚,光线古怪地扭了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波动,像颗石子掉进粘稠的油里,荡开一圈慢吞吞的涟漪,扫过整个国度。这动静小得几乎感觉不到,可祀祁和花谂像同时被针扎了,猛地抬起头。
那感觉……陌生,又庞大。不是潮汐,也不是国内的能量。倒像是有谁,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瞥了一眼。
花谂脸上的怒气瞬间没了,绿眼睛亮得像饿狼:“哟呵!什么东西?外头的动静?”刚才的争吵扔到了脑后。
祀祁的表情却结了冰。他脸上的黏液还没擦,但顾不上了。蓝紫色的眼睛里全是警惕,还有一丝……恐惧。“不对……这波动……不对劲。它穿过了世界之蕊的屏障……”
“穿过去了?那不是更带劲了?”花谂摩拳擦掌,“肯定是好玩的!比跟你在这儿扯皮强!”
祀祁没理他,闭上眼,拼命去捕捉那快散掉的波动尾巴。他好像“看”见了……一片白茫茫的冰原,一座光秃秃的山,山顶上站着个人影,那轮廓……让他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丝说不清是熟悉还是恐惧的感觉。
“是……上面……”祀祁嘴唇发白,低声说。一些破碎的、从树根里带来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浮花国,可能只是个挂在某个更大、更真的世界边上的泡泡。刚才那一眼,就是从那个“上面”看过来的。
“上面?”花谂凑得更近,鼻子都快碰到祀祁的脸,“像戏文里的‘天界’?我们能爬上去瞅瞅不?”
“上去?”祀祁睁开眼,看着花谂那双天真又残忍的眼睛,扯出个苦笑,“花谂,我们可能……只是井底的蛤蟆。连自个儿是啥都没弄明白,就想着蹦出井口?”
他停下来,看看自己一身狼狈,又看看花谂那兴奋劲儿,一股说不出的累裹住了他。吵架,爆炸,外来的窥探……一切都像在说,他猜得没错。他们俩,还有这整个浮花国,可能就是个圈,怎么转都转不出去。
“你看,”祀祁指指身上的黏液,又指指花谂,“咱俩就这样。你戳一下,我动一下,闹一场,再歇会儿。没完没了。就算外头来了点什么,也就是在这圈里,多添一道印子。”
花谂脸上的兴奋没了。祀祁的话像冷水,浇得他透心凉。一股邪火和说不清的怕搅和在一起。他恨祀祁这调调,更恨自己心里那点偷偷的同意。
“又来了!狗屁的圈!我就是我!”花谂跳着脚嚷,好像声音大就能把害怕吓跑,“我这就去把那波动揪出来!你爱来不来!”
说完,他像颗炮弹似的冲了出去,几下就没影了。
祀祁没拦。他默默站着,接住一滴从头发上掉下来的彩色水珠,看着它在手心滚。
“你闹,我看。闹完了,看完了,一切照旧……”他低声嘟囔,望着花谂消失的地方,眼神里有种近乎仁慈的悲哀,“花谂,你啥时候才肯信,你这想往外冲的劲儿,和我这原地不动的性子,本来就是这圈的一部分呢?”
他叹口气,开始擦脸。动作慢条斯理,像在给自己收拾遗容。他知道,花谂肯定要去弄个明白。而那波动连着的,就是那个“上面”的世界。关于那个世界,有些很久以前的模糊传说……关于创造,关于一个可能存在的“她”……那才是所有故事真正开始的地方。
他们这对“鲸”和“鸦”,怕是要被卷进去了。
擦干净,祀祁又变回那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好像刚才的狼狈都是假的。他走回聆涛台,炸掉的苔藓那儿,只剩一小块黑印子。
他轻轻哼起那首只有他能听见的鲸歌,呜呜噜噜的,想把这被惊扰的能量场抚平。但这回,歌声里混进了一点别的东西,来自外面,冷飕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