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歌

脏就脏吧，累就累了，反正从记事起，他们就是这样互相倚靠着，从巷口到江边，再到这张吱呀作响的床。像长在臭水沟旁的两株藤蔓，除了紧紧缠绕着对方，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养分和温度，还能怎样呢

火舌终于舔舐进来，贪婪地吞噬着房间里的一切。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爱憎，所有未能说出口的话和未曾实现的梦，都在这噼啪作响的燃烧声中，归于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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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预感，或许是不忍老人再经历颠簸，朱志鑫在离开南方小城前，几乎是恳求地，将母亲托付给了周老板。“周叔，我妈……就麻烦您多看顾几天。等我们处理完重庆的事，安顿下来，立刻来接她。” 周老板看着这个眼神里带着决绝的年轻人，又看看旁边沉默却坚定的林微，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去，老太太在我这儿，有口饭吃。”

谁也未曾想，这一别，竟是永诀。

第二天，废墟依旧冒着刺鼻的青烟。陈阳站在焦黑的断壁残垣前，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的脸颊。消防员从一堆瓦砾下，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了三具无法分辨的遗体。他们以一种极致的、近乎原始的纠缠姿态紧紧抱在一起，炭化的骨骼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开，仿佛生命最后的意志，就是要用这种方式对抗分离，直至化为灰烬。

陈阳沉默地看着，喉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压在他的肩上。他想起朱志鑫在审讯室里故作凶狠却难掩稚嫩的眼神，想起林微挺直那单薄脊背、试图揽下所有罪责的模样，更想起在南方小城那个充满花香的小院里，他们脸上初现的、如同破云微光般的生机。

他们只是想从那泥潭里爬出来，喘一口气，过几天干净安生的日子。可那泥潭太深，吸附力太强，或者，这世道给他们的缝隙，终究是太窄了。

消息传到南方，是在三天后。陈阳亲自去的。他站在周老板家那个种满蔬菜的小院里，看着那位头发花白的母亲正佝偻着腰，给一株新栽的番茄苗浇水，嘴里还喃喃自语：“等志鑫和微微回来，这番茄就该红了，他们爱吃……”

陈阳张了张嘴，那句酝酿了许久的话，却重如千钧，怎么也吐不出口。最终，是母亲先回过头，看到了他脸上无法掩饰的沉痛和欲言又止。老人手中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浑浊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身体微微晃了晃，却没有倒下。她似乎从这位警官的眼神里，已经读懂了一切。

没有嚎啕大哭，没有歇斯底里。母亲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深深插进湿润的泥土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那哭声，比任何悲号都更让人心碎。

陈阳别过头，眼眶发热。他想起朱志鑫最后离开时，在火车站对他说的那句话：“陈警官，要是我……回不来了，我妈……就拜托您了。” 那时他只当是年轻人不必要的担忧，此刻却成了血淋淋的遗嘱。

从此，陈阳的生命里，多了一份沉重的牵挂。他定期会来这座南方小城，以“远房侄子”的身份。有时带些生活用品，有时只是坐下来，陪老人吃一顿饭，说说外面的新鲜事，绝口不提重庆，不提那场大火。母亲的话越来越少了，大部分时间只是静静地坐在院子里，看着那些生机勃勃的蔬菜，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随着那场大火，一同飞回了那座生养她却也埋葬了她一切的山城。

周老板一家是厚道人，依旧让老人住在后院的旧屋里，帮忙做些轻省的活计。陈阳留下的生活费，老人总是推拒，他便换成实物，或是悄悄塞在老人的枕头底下。

长江在千里之外的重庆，依旧浑黄地、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拍打着堤岸，发出千年不变的、沉闷的声响。它带走了泥沙，带走了飘落其中的落叶与垃圾，带走了无数沉浮其间的悲欢离合。如今，它也仿佛带走了那两个无足轻重的、在底层挣扎半生，最终与他们的困苦、他们的依赖、他们未曾明言的情感一同湮灭的灵魂。

就像江边石缝里那些无人注意的野草，自生自灭，无声无息。只在偶尔，当陈阳站在江边，或是当南方小城那位沉默的母亲，在夜深人静时摩挲着儿子留下的一件旧衣时，才证明他们曾那样顽强而又卑微地，在这人世间存在过，纠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