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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羊羊蜷缩在老旧公寓那张褪色的布艺沙发里,皮革开裂处露出泛黄的海绵,窗外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痕
他再度坠入那个冬天——或者说,是所有寒冬记忆被碾碎后混杂成的梦魇,寒风不是风,是无数把生锈的薄刃,反复刮擦着战后废墟间仅存的那点温度,街道是肮脏的灰,天空是死寂的灰,连吸入肺里的空气,都沉淀着铁锈与焦土的灰色颗粒,饥饿感不再是抽象的感觉,它成了一个寄生在他胃囊里的活物,长着细密的、尖利的牙齿,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的内脏,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空洞回响
视野边缘,一点突兀的、几乎算得上刺眼的白。
那是一个馒头,不知被谁遗弃在倾覆的木质推车旁,粗糙的表面甚至还能看到隐约的指印,它静静地躺在瓦砾与污雪之间,顶部裂开十字花纹的缝隙里,正逸出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白气,对彼时的他而言,那不是食物,那是悬在干涸深渊之上的、唯一一根救命的悬绳
几乎在同一刹那,另一个瑟缩的影子也从断墙后探出目光,那是个比他更瘦小的孩子,裹着看不出颜色的破布,一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着同样原始而绝望的绿光,没有言语,没有试探,甚至没有多余的眼神交换,两个被最底层的生存本能彻底支配的“东西”,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从不同的方向猛扑向那一点白色
他的动作更快半分,冰冷的指尖抢先触碰到馒头粗糙微温的表面,那一瞬间的触感,几乎让他枯萎的神经颤栗
“嗤——”
对方的指甲狠狠划过他的手背,带起火辣辣的痛楚和几道迅速渗血的伤痕,求生的暴戾在瞬间压倒了痛感,他没有退缩,反而借着扑来的冲势,用尽全身残存的、被饥饿折磨得所剩无几的力气,肩膀狠狠撞向那个瘦小的躯体
“砰!”
一声闷响,不像撞上肉体,更像撞塌了一具空心的骨架,那孩子的后背重重砸在旁边一根因爆炸而扭曲翘起的钢管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与金属碰撞的钝响,挣扎的动作瞬间停滞,喉咙里挤出半声破碎的呜咽,便软软地滑倒下去
温热的液体飞溅开来,有几滴落在他的脸颊,更多的,则泼洒在那枚洁白的馒头上,迅速晕染开刺目而粘稠的暗红,他死死抓着染血的馒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他无意识地伸出舌头,舔了舔沾到血沫的嘴角
血的腥咸在口腔里弥漫,但紧接着,在那令人作呕的铁锈味深处,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属于粮食的甜味,竟幻觉般地在味蕾上丝丝缕缕地渗开……那是面粉经过咀嚼后,最原始的那点回甘,饥饿的肠胃因为这细微的甜味而发出更剧烈的痉挛,他盯着手中那半红半白的馒头,瞳孔深处一片空洞的茫然
“吱呀——”
老旧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带着锈蚀摩擦感的尖细声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破了这血色弥漫的幻境
喜羊羊猛地睁开眼,身体先于意识弹起,老旧沙发在他骤然发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背脊弓起的弧度如同受惊的猫科动物,每一寸肌肉都绷紧成即将离弦的箭,暗碧色的瞳孔在昏暗中急剧收缩成危险的竖线,指尖无声凝出三道细如发丝的风刃,在窗缝漏进的微光下泛着淬毒般的幽绿
“吵醒你了?”
门轴的吱呀声余韵未散,纪遇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个半透明的塑料袋,几个苹果和橙子在袋子里滚动作响,鲜亮的颜色与这间灰暗的公寓格格不入“楼下水果店打折,买了点”
喜羊羊紧绷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松弛,他垂下眼睑,敛去瞳孔中骇人的竖光,但那份深植于骨髓的戒备并未真正退去,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毒蛇,依旧昂着冰冷的头颅,他伸手接过塑料袋,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纪遇的手背——那一瞬间,温热的触感让他几乎要条件反射地缩回手,仿佛触碰的不是皮肤,而是烧红的烙铁
“谢了。”他的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嘶哑干涩,透着一股许久未曾开口的生疏
纪遇似乎对这一切异常毫无察觉,自然地转身走进狭窄的厨房,老旧水龙头被拧开,哗哗的水流声很快响起,掩盖了客厅里过于沉重的寂静
喜羊羊低头,盯着塑料袋里那几颗鲜红欲滴的苹果。饱满圆润的果实上还沾着细密的水珠,在昏黄灯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可这鲜艳的红,却毫无征兆地勾起了梦境里那摊同样刺目的颜色——那个沾满鲜血、被他咬下一口的馒头,甜腥的铁锈味仿佛再次涌上喉头
他悄悄抬起右手,将冰凉的指尖按在自己左腕的脉搏上,皮肤下传来稳定而微弱的搏动,一下,又一下。这生命的鼓点让他确认:
还在呼吸
心脏还在跳
这具躯壳,还在执行着所谓的
“活着”
水流声停了,纪遇擦着手走出来,将一颗洗净的苹果递给他,喜羊羊接过,指尖触及冰凉光滑的果皮,却感觉不到丝毫食欲
他望着苹果上自己的倒影,那双暗碧色的眼睛深不见底
尽管有时候,连他自己也分不清——
这规律的心跳,这温热的血液,这具仍在运作的身体……
口腔里,那丝由血腥味反衬出的、诡异的甜,似乎并未随着梦醒而彻底消散,它顽固地盘踞在记忆的味蕾上,成为一个阴冷的坐标,时刻提醒着他——某些界线,一旦跨越;某些颜色,一旦沾染;某些滋味,一旦尝过……就仿佛蚀骨的毒,融进了血脉里,穷尽一生,也休想彻底洗净,那是他作为“人”的底色,被生存本能粗暴撕裂后,再也无法弥合的裂缝
究竟算是“活着 ”的证明,
还是某种更为精巧的、
名为“存在”的囚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