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白素清起床,迎接他的是浑身的疲倦和两个喷嚏。
他歪在床榻上,浑身疼的没力,一头青丝散落肩头,病恹恹的,并不把林时伊的劝告放在耳边,反而下定决心要去管先帝死亡一事。
他吩咐素月取来了纸笔,开始筹备今天的工作。
繁文缛节太麻烦,他只要按部就班就好,最最主要的事情是处理好先帝死亡背后的事情。
林时伊最懂白素清,知道他最喜欢瞎掺和事,专门提了药箱前来拜访,正好撞见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
“你哪里也不准去,除非你想死。”林时伊放下药箱,将白素清赶回床上,让他脱了衣服给他针灸,还让纪霄凌进来看着他。
白素清挥手回绝,纪霄凌还那么小,自己是个药罐子,会渡病气给他。他林时伊递过来的药治一饮而尽,问他要蜜饯。
林时伊没有说话,白素清就把这苦味一个劲儿的往喉咙下面压。
“你身体怎么样了?”纪霄凌站在屏风后,问道。
“无事,殿下,这几日你先看看四书五经,背上几篇,等我好了,再给你讲”白素清叮嘱。
林时伊冷哼,嫌弃他管的事多。
白素清笑道,“你好了没,我还要去处理先帝的葬礼”
“不许去”
“今天我不会干什么,就是盯着他们,别让他们搞鬼”
“罢了,拗不过你,随你好了。”
......
木匠紧赶慢赶,已经打造好了棺材,皇子,官员,嫔妃,祭祀,宫人等人都已经就位,葬礼进入了小敛阶段。内侍按照礼制,将十九件敛衣为皇帝穿上。
第三天,就开始举行大敛,纪霄凌的称呼已经变成了“皇帝”。随后先皇的尸身将放进棺材,人们会准备好一百二十套衣服,准备好六玉(玉璧,玉琮,玉圭,玉琥,玉璋,玉璜,分别管天地东南西北)。入敛结束后,皇帝的尸身会被安置在冰窖,棺材中会铺上草木炭灰,保持尸身不会腐坏。
白素清披麻戴孝,眼眶微红,纪霄凌拉着他的手,从头到尾,一直沉默。
“别怕,我会和你一起读。”白素清安慰道,也是想让这气氛不那么尴尬。
读完经文,纪霄凌换上了最重的“折衰”(用最粗的生麻布制作,断处外露不缉边),满朝文武,宫女嫔妃皆掩面哭泣,痛哭流涕。
随后举行小祥,大祥,谭祭。
接下来是将他放进皇陵,葬礼之事告一段落。
..........
纪霄凌已经睡着了,今天他的确做了不少事,白素清在旁边为他笼着额前碎发。
“到时还要为你举行登基仪式,你才五岁,但要好好担起这个责任。”白素清撑着下巴颏,捏了捏他的小脸。
***
时间过得很快,但纪霄凌始终不愿意叫他老师。白素清每日按部就班地上课,教他治国理政,教他兴邦之要。
而他身上那挥之不去的草药味也越来越浓。
入冬了。
白素清身体不好,宫人将纪霄凌要上学的东西搬进了屋子。
上课时,火盆里的火烧的正旺,白素清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说的也清楚。
“民贵君轻,”他念着,忽然间话题一转,“今年过年,不能大摆筵席。因为先帝刚去,又要冷清一年。”
“你不要老是走神,这年过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
“可是这么久,没人陪我过年。”
纪霄凌趴在桌子上,拾起毛笔占满了墨。没有回他的话,白素清瘫在凳子上,缓缓合上了眼。
“你的父母呢?”纪霄凌试探性地开了口,问了一句。
“他们住在很远的地方,我身子骨弱,去不了。况且我去了,谁来教你念书?”白素清睁开眼,冲他笑了笑。随后偏过了头,火盆里的火不那么旺了。
纪霄凌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小心翼翼开口,忸怩了半天,道:“老师……”
白素清别过脸,脸上分明还挂着泪水,却笑得如春花般灿烂。他终于开口,叫他老师了。
他的心砰砰直跳,好似是一位年轻的女子,听到出生的婴孩唤他娘亲一样。
“没事,殿下,臣…都是陈年旧事,不必重提。”
白素清将他抱了起来,放在了腿上。而纪霄凌还不是很习惯,双手僵硬地垂在身旁。
春节将至,宫里还是素白,没有一点要装饰的意思。
今年注定要清冷。
但白素清偏不,为了让纪霄凌高兴一些,在闲暇时间跟着厨娘学包饺子,导致纪霄凌找不见他。
今天晚上,正好是除夕夜,白素清轻轻敲响了他的门。
“陛下,睡了么?”
纪霄凌推开,道:“没有,老师有什么事吗?”
“吃些饺子,过年讨个好彩头。”
他接过盘子,将白素清也拉了进来。
“我偷偷从外面买了些烟火,你想玩,去后院。”
纪霄凌点了点头,收下了烟火棒。随口问白素清有没有吃饭。
“我吃过了,你多吃些。再说,我不爱吃饺子。”
纪霄凌坐下,开始夹饺子吃。
窗外的月光皎洁,白素清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吃饭。这饺子包的丑不拉几的,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出来。
瑞雪送来一阵晚风,窗户没关严,吹灭了几根蜡烛。纪霄凌半边脸藏在黑暗中,白素清起来点上火,轻咳了两声。
“我身体抱恙,陛下,先告退了。”
纪霄凌没有回答,白素清起身,轻轻推开房门,裹着风雪,吐出了一团白气。
“陛下,夜安。新年快乐。”
白素清带上帽子,缓缓走在一片洁白之间。宫道上清冷,灯笼都没有挂几个,寒风一吹,摇摇晃晃,明明灭灭。
府里更是冷冷清清,只有一只小猫,浑身雪白,属于倒在雪地里就找不见了,只有一双眼明亮,才让白素清找见它。
“大人,刘大人找您,已经等候多时了。”
“现在几时?他有病还是我有病?”白素清翻了个白眼,将披风脱下交给素月。
“梨花,”他唤道,并不打算去会客,径直走到了里屋,“我抱抱。”
小猫从床上翻下来,蜷在他怀里,咕噜咕噜地叫着。
素月在一旁整理着衣物,为白素清点上香,然后去请刘煜离开。
***
新年算是潦草地过完了。
次日,雪还在下个不停,白素清不顾下人劝阻,执意要将为纪霄凌讲学的东西搬到门外。
“你不是身体不好,怎么还要冒这寒风?”纪霄凌不解,在雪地里坐下。
白素清只是笑而不语,开始让他念尚书。
在纪霄凌念的正仔细时,白素清悄悄猫下腰去,用手指捻起一团团雪,揉成个球,一下砸在了纪霄凌身上。
“啧,”纪霄凌似乎还有些懵,拂去身上的碎雪,瞪着白素清。
“哈哈,”白素清笑道,“你这么专心,难怪没发现。”
纪霄凌看他笑得捧腹,心中叛逆的火就往上蹿,又捏了一把雪,扔到他身上。
白素清哎呦叫起来,起身躲到树后。
两个人在宫中追逐,雪团子四处乱飞,直到纪霄凌跑累了,躲在梅花树后休息。
“今年的梅花开得真好,比平时开得早些,又大些。”白素清踮起脚尖,想要去折那枝头最艳的一枝梅,脚下一滑,跌在雪地里。那梅树上的白雪一颤,落了两人满头。
“白大人,在做什么?”沈壑站在他们身后,笑嘻嘻的。
白素清赶紧起身,错开几步,正好挡住纪霄凌,拂去身上的落雪,欠身行礼。
“丞相大人,”白素清将头垂得很低,似乎是在忏悔。
“刘大人今晚设宴,在他的府邸中,让我来通知您。”
白素清点点头,起身,看沈壑的目光越过他,看向纪霄凌。
“罢了,陛下,你去沐浴,莫要着凉。”白素清眯起了眼,摇了摇头,看着沈壑也转身上了轿子离开。
等到那糟老头子一走,白素清松了口气,将纪霄凌抱起,回寝宫休息。
“晚上的宴会,你能不能不去。”纪霄凌刚刚沐浴完,仆人给他擦身子,白素清正在梳头。
“要去的。”
可小孩子不愿意,看着天一点点暗下颜色,眉头越皱越紧。而白素清仍然平静地梳着他的长发,带上了玉冠,换了件崭新的衣服。
“老师…”
“这是做什么?陛下,臣又不是去赴死。”
于是纪霄凌眼睁睁看着他上了马车,去了刘府。
***
“太傅大人来了。”刘煜早早在门口等候,“来喝酒。”
白素清笑了,提着袍子,让下人搀着下了马车。
刘煜和沈壑没有说什么,只是一直在相互劝酒,似乎将白素清当成了外人。但他没多想,自顾自地喝着,可奈何酒量太差,几杯下肚,就开始头昏脑胀。
***
次日,白素清在牢房里醒来,头很痛,他揉了揉眼,刑部尚书在他身旁,缓缓搀他起来。
“这是…”
刑部尚书对要张口解释的士兵摇了摇头,将白素清扶正了身子,道“您昨日喝醉了,跑到牢房里来,拦也拦不住。”
白素清闻言,脸一红,向他谢过后,赶紧离开了牢房。
***
到了春天,皇宫里遍地开花,白素清折了两枝玉兰,插在瓶里,整个屋里盈满花香。
“老师,我来背书。”
“以后要叫自己朕。”
“老师,朕带了点心。”
白素清的唇边荡开笑意,如春光般灿烂,淡红的唇轻轻弯着,红润的面颊如同玉兰般干净。
他度过了寒冬,迎来了暖阳,和纪霄凌童真的本性。
纪霄凌承认白素清对他好,是发自内心的,甚至是千载难逢的真心。他是除了母亲以来,对他好的人。
……
到了夏天。
白素清照例上完课,准备去湖边消遣一下。此时湖中荷花开得正艳,沐浴阳光,轻摇曼舞。昨夜刚下了场细雨,密密层层的叶,满目翠碧。雨后风情,更加秀朗华贵。荷叶疏影中,千朵万朵白嫩无暇,腾空而出,气势磅礴又优雅恬静。
白素清坐上竹筏,正准备解开绳子,在碧波中荡漾,纪霄凌就跑了过来“老师!我和你一起。”
两人之间已经没有隔阂了,纪霄凌也暴露了孩童的本性,整天只和白素清黏在一起,亲密地叫旁人嫉妒。
白素清颔首,纪霄凌就坐了上来。
“老师,你喜欢荷花呀!”
“嗯”白素清划着船,“喜欢她是因为她‘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不管何时,她都那么笔直,那么清廉。”
“朕,也该如此!”
***
“那老师喜欢朕吗?”纪霄凌歪着脑袋问。
“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恕臣不能回答。”
“朕没别的意思,老师近些天怎么跟朕疏远了?”纪霄凌已经长大了,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看上去十分威严。
“臣没有,臣只是不能忘了礼数”白素清道,“不知陛下这么晚叫臣来,有何吩咐?”
“没什么,就是太无聊,找老师叙旧。”纪霄凌的语气似乎变了变,并不像是开玩笑。
“叙旧陛下大可以找别的时间,此时宫中要落钥了,明日还有早朝。”白素清道,还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这样啊”纪霄凌卷着自己的头发,“那算了,朕原本还想和老师探讨一下西蛮犯境一事。”
“陛下有什么想法?”
“老师你过来,朕告诉你。”
“陛下要说话就好好说,不要跟臣挨得这么近。”
“老师觉得是和谈好呢,还是打仗好呢?”
“那得看他们送来的折子。先帝在世时,胡人犯境,但都以和谈的理由压下去了。此后边界贸易一直都比较和平。或许他们趁着先帝驾崩,想打仗?说不准。他们胡人打不过我们,但也都挺强壮的,或许他们只是想要一纸合约?也不一定,他们说不定早就谋划好了,也说不准,他们若是要打仗,肯定在你还小的时候都打过来了,何必等到现在?不过也不好说,他们要是.....”
“停停停,老师,你说的朕脑子疼”纪霄凌揉着太阳穴,“你先歇一歇,明日上朝再议。”
白素清点了点头,禁言不再说话。
“你说,朕有你这样一个贤臣,该怎么办好?”
白素清笑了笑:“陛下谬赞,这都是臣分内的事。”
纪霄凌卷了卷头发,盯着他乌黑的双眼。那傻乎乎的样子,似乎涉世未深。
“得了,天色已晚,朕不打扰你休息。明日将你的意见在朝上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