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书,你的心魔不能再拖了。”冷若寒霜的男子转动着茶杯,道。
子书诺墨色长发简单束起,站在桌边,柔声道:“师尊,这是我自己的心魔,我想自己处理。”
“你处理?”殷凡空冷笑一声,“我收你为徒那一天你不让我除你心魔,等你练气了你说你会处理好,筑基了你说你已经在处理了,等到现在你金丹了,这心魔比你还强了!”
“师尊……”
“我看你是被它迷了心窍了!这种肮脏的东西怎么杀千刀都不为过,你心软什么?你以为你心软它就不会杀你了?”殷凡空重重的一放茶杯,冷喝道,“它就是一个杀你的物什,满嘴的鬼话,你还要护着这么一个玩意儿到几时!”
“师尊,”子书诺柔却坚地喊了他一声,坚持道,“我自己可以处理好。”
“你怎么处理好?”殷凡空见他油盐不进,怒火腾长,“它现在比你还强,你能压它到几时?有它在你元神里,你每走一步都是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就算你真的扛了过去,等到练虚的心魔劫一到,你又如何走?你告诉我,这前方,有路吗!?”
子书诺垂眸,低笑道:“真到那时,我给他陪葬。”
“你!”殷凡空一下捏碎了茶杯,茶水在碰到他手上时被瞬间蒸发,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冷声道:“为这么一个玩意儿值得?”
“师尊,他是一个很软弱也很乖巧的心魔,没您说的那么不堪。他值得被所有人爱。”
“呵。”殷凡空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那年是立春十年,子书诺刚凝出金丹,尚且年幼,尚且黑发。
修仙,修的是自身,那自身自然会有些变化。
子书诺的变化是从头发开始,三千青丝一朝成银白,接着睫毛染上化不去的霜,眸子成为湛蓝的海洋,内化是血液变成银白,器官变成剔透的冰晶。
成仙路上会如此。
死亡路上亦会如此。
就像上天的一个玩笑。
几度轮回又是一年春。
今天是金微城三年一度的烟花会,街上人山人海,张灯结彩。
年轻的白发仙人静静坐在某户人家的屋顶,看夜里繁华,灯火阑珊。
距离烟火盛放还有一个时辰。
白发仙人小酌一壶酒,闭目沉入视界里。
视界是以元神内视自身,所看到的一片空间。
那时独属于自己的,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存在。
“阿诺。”欣喜的声音在视界中响起,一缕缕黑丝塑成了一个黑色的人形。只有形,没有脸,也没有衣裳。
子书诺看着这在视界里出现的人形没有惊慌,笑盈盈地唤他道:“阿心。”
“你来了呀!”黑影阿心的声音很好听,软软的,像是吃了糖。
“嗯,今天是金微城的烟花会。”
“这样呀。”阿心乖巧的点点头,什么也没问。
“可惜你不能看。”
“不看就不看呀,阿诺陪着我呢。”
子书诺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道:“真乖。”
璀璨夺目的烟火盛放在天空,近乎照亮了整片大陆。
视界里,岁月静好。
子书诺一头雪白顺滑的长发铺散在床塌,盘膝闭目,白皙的脸让眼尾的嫣红更显艳丽。
他正在精神的视界中。
那是一片白茫茫的雪树林,高耸的冰树有延伸的枝干,开着透明的冰花,寂静无人烟。
树林的正中间是一块石碑。
子书诺背靠石碑坐着,一腿屈起,一腿随意伸直,仰头喝了好大一口酒。
酒水洋洋洒洒,洒了脖颈,洒了衣襟。
一阵无名黑风卷过,修长脖颈上的水渍消失在风中。
风缓缓旋转,渐渐凝成一个黑色的人形。只有人形,没有脸也没有衣裳,看不出男女。
但子书诺就是知道,对方现在抿着唇,一副紧绷的样子。
“这回这么贪杯么?”子书诺笑道。抬手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脖颈,那里还有风卷过的触感,一种酥酥麻麻的舒适。
“没……”黑影小声嘀咕,乖巧盘坐在他对面。
“那还喝这么多?我酒壶里的都被你喝完了。”子书诺笑吟吟地道。
“我不喝,你就又醉在视界里了。”黑影认真的说。
“一醉解千愁,忘川不回头嘛。”
“醉在我的视界里很危险的,”黑影道,“你会被我杀死。”
子书诺柔声道:“怎么会呢,我的阿心。你不舍得的。”
“阿诺,我是你的心魔,我总有一天会杀死你的元神,抢占你的身体,做尽血腥暴虐的事。”
“阿心,你总是这么会破坏气氛。”子书诺半抱怨地道。言罢又从不知何处取出一壶酒,豪气云天地干了一半。
黑影都散了一瞬,像是被气到了,他道:“你……!”
子书诺似有些醉了,笑容有些淡了。
“阿心,你猜猜,我们现在在哪?”子书诺的眼似天生涂了粉黛,红艳在这白茫茫的雪中成了唯一的绝色,在醉意迷离梦幻中,灰色的眸子能看见黑色的深渊。他笑着,这样问道。
“我不知道,”黑影很快就消了气,听到这个问题,疑惑的歪了歪头,迷茫道:“我怎么会知道,你一直死死压着我,从你金丹开始,我就再没看到过外面了。你难道忘了吗?”
“阿心,我们在海船上。”子书诺带着些微的惆怅,“前往北陆的船,我们要去雪原。”
一水横亘东西,名曰不见海。跨度几万里,险恶数亿重。
若要跨海,一则使用三大主城的传送阵,二则乘坐跨海的海船。
子书诺说完就出了视界,睁目望着海船房间里钉在地上的圆桌,以及圆桌上洁白玉瓶里插着的含羞带露的梅花,徒留心魔在视界里迷茫。
去雪原,怎么了?
心魔是修真者在修真路上总会遇到的阻碍,他们暴虐无道,尤善蛊惑修真者心智,以杀死宿主的元神,侵占身体,并屠尽天下人为最终目标。
他们是没有实体的幽灵,寄居在宿主的元神某处,神出鬼没,防不胜防。
但子书诺的心魔与所有的心魔都不一样。
他是唯一一个与心魔互为挚友之人。
外面突然传出一阵惊呼,嘈杂的喊声交织成一片,伴随着巨大的“嘭”声。
但房间稳如老狗,一下震动都不带有。
子书诺确实有些醉了,三分醉七分醒时他最是喜欢慵懒地站在喧嚣的红尘外,冷静地观看世人的沉浮与挣扎。简单来说就是凑热闹。
所以,他提着剑,摇摇晃晃的走出了房间。
正是一年好时节,夏季灼热的大日使空气变得有些扭曲,阳光灿烂,大日烈烈。
子书诺却一袭白衣,一雪白发,凌人的寒气侵入四周,与外界格格不入。
他飞身上了海船的屋顶。
屋顶视野很好,前方激烈的战斗一览无余。
那是一头巨大的水怪,无数凌乱的漆黑触手直挺挺插入正中间的鬼脸,鬼脸需两人合抱大小,触手却有鬼脸的好几倍不止。它想要海船里鲜香的血肉,却被海船的防护罩阻隔,于是它生气的用触手拍打,震耳欲聋的声音吵得人心神不宁。
子书诺随意坐在屋顶,一手后撑,一手掏出酒壶又喝了一大口,大日当空却像对月独酌,孤独清冷寂静。
不见海危险重重,海船经常出行,遇到海怪自有应对方策。
已有人起了船头的杀阵,几个像是大门派出身的青衣修真者与它缠斗,还有一些散修在一旁为他们打掩护,金木水火土各式符箓法宝一看就很厉害。
凡人远远躲在后方,惊慌失措者有,呐喊助威者有,窃窃私语者有,强作镇定者有。
修真者渐渐见了血,海怪却依旧生龙活虎。
“鬼脸水鬼,貌丑,肉臭,三百年一觅食,性情暴躁,智慧极低,”子书诺一条一条背着对方的简历,若有所思,“这只,应该能比拟元婴。”
修真界实力阶段分为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道、练虚、大乘。
元婴啊,倒是可以在小门派里当个老祖了。
修士节节败退,尽乎无望的向门派发出求救信号,却也明白这茫茫大海哪能那么巧,紧赶慢赶最快赶过来收尸都只能留下些碎杂。
子书诺摇晃着站起身,饮尽壶中酒,酒壶随手一甩,却带上了破雷的架势在鬼脸水鬼即将砸开防护罩的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它兴奋过头的触手。
酒壶炸裂,鬼脸水鬼发出一声凄烈的尖叫,离得近的耳朵直接渗出了血。
“别吵。”子书诺皱眉,他醉酒时最是讨厌刺耳的声音。
于是尖叫戛然而止。透过大日的反射,能隐约看见鬼脸水鬼四周一层近乎透明的冰。
鬼脸水鬼甚至没来得及下一步的动作,只得眼睁睁地望着远处一袭白衣似雪的仙人,提着未出鞘的剑,懒洋洋地一挥。
剑气排山倒海,如一场下了二十年的大雪般浩荡。
鬼脸水鬼四周的薄冰在同一刻四散,化为细如绣花针的冰锥,带着极寒的灵气,刺入骨髓。
银瓶乍破水浆迸,碎冰冰要分享。
间关莺语花底滑,剑光霜意浓重。
第二章
心魔的视界依旧寂静。
“别喝了,你喝醉了会被我杀死的。”
“阿心,你不会的。”
“我的活着的目的就是杀死你呀。”
子书诺靠着石碑,默然饮尽壶中酒。
“阿心,我们要去雪原。”
心魔化成的黑色人形歪了歪头:“对呀,我们去雪原。我们一起去过很多地方。”
“这次不一样。阿心,这次不一样。”子书诺笑着道。
“有什么不一样呢?”心魔乖巧的将手放在盘起的膝上,问。
子书诺沉默了片刻。只扬了扬手中的酒壶,再一口饮尽,随手扔在地上。
地上已有三四个空壶。
“这酒,我似乎还没告诉过你来历?”
“对呀,你现在要告诉我吗?”
“对呀。”子书诺学着他的语气,甜甜的说道。
“……”黑影似乎散了一瞬,沉默了一会,他带着一种小孩子般的欣喜道,“阿诺,你这样说话好可爱呀。”
子书诺失笑,又从不知哪处再取出酒壶,喝了一小口,道:“视界能幻化外界的东西,但也只是幻影。这酒不同,它是我特意去寻了许多的记载,实验了一百年才酿出来的能带进视界的酒,直接作用于元神。但原料珍贵,我也不过酿了20壶。”
心魔掐着黑色的手指数了数:“你只剩两壶了诶。”
子书诺再取出一壶,放在他面前,道:“诺,最后一壶。”
心魔不解道:“给我的吗?”
子书诺将手中的酒壶平举,道:“干杯。”
心魔也举起酒壶,喜滋滋道:“阿诺,你对我真好。”
“干杯。”
“干杯!”
叮。清脆的响声。
心魔把壶口对准脸部,浇了下去。酒落在黑乎乎的脸上,像是落在沙子里,被吸收,被渗入。
没浇完一半,心魔便醉了。黑影塑成的人形散成了三千肆意翩飞的黑丝,酒壶跌落,酒水渗入雪地里。
黑丝四散,绕上树干与树枝,缠上石碑,却小心翼翼的避开了靠着石碑的那个人。
子书诺放下酒壶,笑眯眯的逗弄着自己眼前的黑丝,骨节分明的手指印着黑丝更显白皙。
一阵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入大脑。
黑丝缓慢的缠住了他不安分的手指,发现没有受到攻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钻进他的衣袖,爬上他的手臂,围住他修长的脖颈,又小心翼翼的用一缕黑丝蹭了蹭他的脸。
被黑丝触碰的地方酥麻感不断,让子书诺忍不住闷哼出声。
黑丝抚上了他的唇。
四面八方有隐约的诱惑的声音说:“让我杀死你呀,阿诺。”
“我们是挚友呀……”
“你不想让我永远陪着你吗?”
“我一个人在这里的每天每天都在想你,这里好冷清,我好孤独……”
“阿诺,救救我啊……”
子书诺浑然不觉,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那不安分的黑丝,静静瞧了片刻。
敛目低语:“酒已经喝完了。等我们到了雪原,寻一片安静之所,便一同死去吧。”
那诱惑的声音隐隐带上了哭腔:“阿诺,你要杀我吗?”
“阿诺,你怎么舍得!阿诺……”
“我还没有看过你说的梅花,我为你而活了这么久,我陪了你这么多年,你为何还要杀我……”
子书诺瑶瑶头,道:“不是杀你——是我们一同赴死。”
“你早已比我强大,我无法杀死你。等到我渡练虚的心魔劫时,那将会是一场灾难。唯有趁我还能压制你时,让我们一同寂灭,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子书诺耐心的将黑丝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起身。
白发的仙人观之寒冷至极,语气却温柔缱绻:“阿心,等你酒醒,你会忘记这一切,所以我才趁这时说与你。望这最后一程,我们相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