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刚响,教室里的喧闹瞬间炸开锅。他合上书的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拖沓,指尖划过书页边缘时,嘴角已噙上恰到好处的浅笑——那是练过无数次的、能讨所有人喜欢的弧度。身后立刻有男生勾住他的肩膀,语气热络:“兄弟,放学去打球啊?”他抬手拍开对方的胳膊,少年人的爽朗里掺着几分刻意的熟稔:“不了,得回家做饭,下次约。”说着顺手接过前排女生递来的笔记,瞥见她泛红的耳尖,笑容又柔和了几分:“谢啦,明天一早就还你。”
老师恰巧路过,手掌轻轻拍在他后背:“这次模拟考又是年级前三,继续保持。”他立刻微微躬身,眼神诚恳得挑不出错:“谢谢老师,我会的。”周围同学顿时起哄,喊着“要加油,要努力,娶校花,当老板,看着牛马笑哈哈”,起哄声里满是少年人的戏谑,他也跟着笑,眼底却像蒙着一层薄雾,没半点真实的暖意。
走出校门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贴在柏油路上,像一道冰冷的痕迹。他绕路拐进菜市场,摊主挥着刀熟稔地吆喝:“小伙子又来买肉?今天这五花肉,肥瘦相间刚好!”他点头应着,指尖捏起肉掂了掂,动作自然得像个常年买菜的主妇,付钱时递钱的手势不疾不徐,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浅笑,只是那笑意没透进眼底半分。
回到家,他先把书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鞋摆得整整齐齐,才换鞋径直走向阳台。拖把划过瓷砖,水渍蜿蜒成扭曲的纹路,像是在擦拭某种渗进缝隙的印记,直到地面光洁得能映出影子,他才停下动作。弯腰时,他的动作轻得近乎小心翼翼,抱起阳台上那个蜷缩的身影——裹着薄薄的毯子,轮廓僵硬得不像活人,指尖触到的冰凉刺骨,他却习以为常,将“弟弟”轻轻放在餐桌中央,还顺手摆上一双干净的筷子,仿佛下一秒就会有人拿起它。
厨房的灯亮起,冷白的光映得瓷砖泛着寒气。他把猪肉直接扔进空锅,拧开水龙头放水,水流哗哗作响,没过肉块时激起细小的水花。开火后,水面很快咕嘟冒泡,浮起一层灰白的浮沫,腥气顺着蒸汽弥漫开来,带着生肉特有的膻味。他就那样看着肉在锅里翻滚,直到表面泛白、内里依旧渗着粉色汁水,才关火捞出,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块,边缘的血水顺着剪刀尖滴落在碗里,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端着白瓷碗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躺在床上,眼睑紧闭,脸色苍白得像褪尽了血色的纸,嘴唇干裂起皮,冰凉僵硬。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指尖捏着肉块的力道轻得像怕惊扰沉睡,哪怕母亲毫无反应,也依旧耐心地将肉送进她紧闭的齿间,动作温柔得近乎偏执。喂完母亲,他又端着碗回到餐桌旁,扶起弟弟僵硬的肩膀,拇指轻轻拨开他紧闭的嘴唇,一点点把带着腥气的肉块送进去,白色衬衫的领口沾了点油渍,他立刻抽出纸巾,顺着领口细细擦拭,连一丝油星都不肯留下,动作执着得近乎刻板。
处理完这一切,他抱起弟弟,脚步平稳地走向冰箱,开门时的冷气扑面而来,他却没打半点寒颤。将弟弟轻轻放进冰箱角落,关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回到厨房,他把锅里剩下的猪肉捞出来,用新鲜的白菜叶子层层包裹,慢慢送进嘴里。牙齿缓慢地碾磨着,白菜的清甜勉强压下肉的腥膻,每一口吞咽都带着机械的规整,仿佛在完成一项必须精准执行的程序。
墙上的时钟指向十点,指针走动的滴答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他收拾餐桌时动作依旧利落,碗筷洗得锃亮,桌面擦得一尘不染。走进自己的房间,他打开作业本,笔尖划过纸张的声响均匀得像时钟的滴答声,字迹工整的宛如印刷体。
窗外的夜色渐浓,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作业本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而他坐在阴影里,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有偶尔攥紧笔杆的指尖,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作业本最后一笔落下时,墙上的时钟刚好指向十点。他合上本子,动作依旧规整,起身走向阳台——那里摆着简易的哑铃和拉力器,是他精心打造的“健身角”
他脱掉衬衫,露出线条分明的脊背,每一块肌肉都透着刻意雕琢的痕迹:三角肌饱满紧实,腹肌如搓衣板般排列整齐,手臂扬起时,肱二头肌的轮廓锋利得像刀刻。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下颌线滴落,砸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水渍。他的动作精准而机械,举哑铃时手臂与地面保持垂直,拉力器拉伸的幅度分毫不差,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均匀的呼吸,仿佛在执行一套早已设定好的程序——这具近乎完美的身材,是他对抗失控感的唯一筹码。
健身结束,他走到浴室,打开灯。冷白的光线照亮全身,水珠顺着肌肉的沟壑滑落,勾勒出更显凌厉的线条。他站在镜子前,指尖缓缓划过胸口的肌肉,从锁骨到腰线,每一寸都带着偏执的满意。镜子里的人眼神锐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和他平日里温和的伪装判若两人。
就在他指尖停在小腹时,镜子里的人突然眨了眨眼。
他的动作猛地僵住,心脏骤然缩紧。
镜子里的“他”没有停,反而缓缓抬起手,指尖对着他的方向,勾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那不是他的动作,他的手还停在小腹,而镜子里的人,正用一种审视猎物的眼神看着他,眼底是他从未有过的阴冷与疯狂。
“阿澈,要乖啊。”
突然,一道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熟悉的沙哑,像砂纸摩擦木头。是爷爷的声音。
他浑身一颤,血液仿佛瞬间冻结。爷爷已经去世五年了,死于一场意外的火灾,而他是唯一的目击者,也是村里人口中“扫把星”的又一个佐证。
“别过来……别过来!”他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抠进头皮,疼痛却压不住汹涌的恐惧。幻听越来越清晰,爷爷的声音里夹杂着火焰的噼啪声、木头的焦糊味,还有他当年撕心裂肺的哭喊。
他踉跄着后退,膝盖撞到洗手池的边缘,疼得发麻,却顾不上揉,转身钻进了洗手池下的柜子里。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他蜷缩成一团,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混着汗水和灰尘,在脸上划出狼狈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幻听渐渐消散,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他慢慢松开手,指尖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想起——爷爷已经不在了,那只是幻觉,是他的病又犯了。
他扶着柜子边缘,缓缓爬出来,额前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眼神涣散。浴室的灯依旧亮着,镜子里的人恢复了原样,和他一模一样,只是眼神空洞,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他走到镜子前,抬手取下墙上的镜子,镜框硌得手心发疼。他把镜子紧紧贴在面前,鼻尖几乎碰到冰冷的玻璃,然后缓缓低下头,嘴唇贴上了镜子里自己的嘴唇。
舌尖触到冰凉的玻璃时,他微微一颤,却没有停下。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镜子里的人在回应他,想象着那是另一个自己,是唯一能接纳他所有黑暗与疯狂的存在。玻璃的寒意透过舌尖蔓延开来,却让他感到一种诡异的安心——只有在这一刻,他不用伪装,不用压抑,不用害怕被人看穿那层“正常”的外壳下,早已腐烂的灵魂。
冰凉的玻璃还贴在唇上,舌尖的寒意顺着神经蔓延,他浑身还在微微发颤,像刚从冰窖里挣脱。
“好了,松开吧。”我在他心底轻声说,声音温和得像浸过温水的棉花,“镜子里的人是你,也不是你——但不管是谁,都不会伤害你。”
他的指尖还死死攥着镜框,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我轻轻牵动他,让他缓缓松开手,镜子“咚”地一声落在洗手台上,镜面晃动着,映出他狼狈的模样:头发凌乱,脸上泪痕未干,嘴唇因为紧贴玻璃而泛着青白。
“爷爷的声音是幻觉,”我继续说,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却又满是心疼,“五年前的火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恰好看到了,恰好活了下来——这不是你的罪。”
他蹲下身,双手又想抱头,我却按住了他的动作,让他抬头看着洗手台上方的水渍,那些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当年火灾后残留的印记。“你害怕的不是爷爷的声音,是那些藏在声音背后的指责,是村里人的辱骂,是父母的冷漠,对不对?”我戳中他心底最深的伤疤,却没有用力撕扯,只是轻轻抚摸着那道伤口,“但那些都过去了,现在只有我们,只有我陪着你。”
他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挤出来,像受伤的小兽在低声啜泣。“我……我看到镜子里的人动了……”他在心底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带着浓重的恐惧,“他不是我,他的眼神好吓人……”
“那是你心里的另一个影子,是你不敢面对的疯狂和绝望。”我没有否认,而是坦诚地告诉他,“你把所有的黑暗都藏在那里,假装自己是完美的学生、懂事的孩子,可那些黑暗不会消失,只会在你脆弱的时候跑出来——就像现在。”
我引导他伸出手,用冷水拍打脸颊,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你打造完美的身材,讨好所有的人,假装全家其乐融融,都是为了告诉自己‘我是正常的’,对不对?”我轻声问,“可正常从来没有标准答案,你不用逼自己活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他对着水龙头,任由冷水顺着脸颊滑落,冲刷着泪痕,也冲刷着心底的恐慌。“但……但我怕被人发现……”他的声音带着迟疑,“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会像当年一样骂我,还可能会把我关进精神病院……”
“不会的,有我在。”我坚定地说,语气里带着能穿透黑暗的力量,“我会帮你藏好所有的破绽,帮你维持住这层‘正常’的外壳。但你也要允许自己偶尔脆弱,允许自己害怕,允许自己不用一直那么坚强——因为在我面前,你不用伪装。”
他慢慢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干脸,眼神渐渐从涣散变得清明了些,只是眼底依旧蒙着一层淡淡的阴郁。我让他站起身,看着洗手台里那个逐渐平静下来的自己,“你看,你又撑过来了。”我笑着说,“我们一起撑过了溪边的悲剧,撑过了火灾的阴影,撑过了无数个恐惧的夜晚,这次也一样。”
他拿起地上的镜子,轻轻放回墙上,镜面重新映出他的身影,这次没有异动,只有一个眼神疲惫却又带着一丝坚定的少年。“现在,去把眼泪擦干,换件干净的衣服,好好睡一觉。”我对他说,“明天还要继续扮演那个‘完美’的阿澈,还要和那些‘NPC’刷好感度——但没关系,我会一直在你心里,陪着你演完这场戏。”
他点了点头,动作缓慢却坚定,转身走出浴室。脚步虽然还有些虚浮,却不再像刚才那样踉跄。我在他心底安静地陪着他,听着他的呼吸渐渐平稳,知道这场短暂的崩溃已经过去——但我也清楚,这只是无数次崩溃中的一次,只要那些创伤还在,黑暗就不会真正远离。
不过没关系,只要他还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存在,做他最坚硬的铠甲,也做他最柔软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