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红叶夫人

  在我哥哥的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到了红叶夫人，彼时我刚接到哥哥的死讯回国参加葬礼。

  

  我对那些名流在葬礼上的矫揉造作并不感冒，只是闲闲的站着，随意地应付着。

  

  那是个阴沉的天，乌云黑压压的，像是女郎的黑纱巾，给天空覆盖上一层朦胧的像梦镜般的底片，凉飕飕的风裹挟着小雨，轻快又小心地拍打在前来吊唁的一辆辆价值不菲的轿车上。

  

  这也包括红叶夫人的汽车。

  

  像是风儿被抓住般，她所乘坐的轿车缓缓停下，随后从前排下车的侍者，小心翼翼地为她开门撑伞。

  

  我先看见的是一只修长皙白的右手，就像一块通透的羊脂玉，轻轻滑入侍者伸出的手。女人精细的手腕上戴着质地通透的玉镯，随着女人从车椅上起身的动作，玉镯发出清脆泠洌的响。侍者的伞也随着向上移，雨珠从缎做的伞面上滑落，激起一串微小涟漪，像是颤栗的吻。

  

  女人轻抬羽睫，她很清楚她的美体现在哪，她没有像时兴的那样让仆人将睫毛夹翘，而是让长长的睫毛自然垂下，形成一种温柔优雅的弧度，那弧度像是在贵妇常戴的黑色蕾纱宽檐帽，像是门扉微开，那双眼睛像是透了一汪水井，顺着门扉，你会沉溺于里面的似有若无，好似听见一声遥远的倦怠的叹息；她的鼻梁高挺，如上好的玉石，但像是过惯了**生活，她的鼻翼总是微张，与此同时，她又有一个微厚的，很有肉感的红唇，总而言之，她是一位兼具西方和东方风情的美人。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这样的美人，国外美人大多明艳，像是辛辣的伏特加，加州的阳光，容易将人灼伤；国内的美人大多静雅，像是香美的甘茶，但柔顺中带有涩味。

  

  我感觉我会很爱她，我自诩遇见了我的贝娅特丽齐。

 

  我打算问那位女士的身份，一扭头发现顾长维在杯子的掩藏下偷偷摸摸地像老鼠般窥视着。

  

  我一向看不上我这个弟弟，倒也不是因为我和他不属于同一个母亲。

  

  没由来的，我生出一种难以发泄的暴躁，反映到脸上就是我正在笑，我用一种突如其来的动静叫他，“顾长维！”

  

  他吓一跳，看到我的脸色后无神的大眼睁得更大，显示出惊恐的模样，可能他也不明白我这个阴晴不定的哥哥又要耍什么花招捉弄他。

  

  索然无味。看着他这个样子，暴躁被收起，但却没有消失，我收了神色，打算说点什么敷衍敷衍这个弟弟，一直注意着我这边动静的静娴表妹走过来了，她穿了一身黑色长裙，长裙过膝，只露出精致细巧的脚踝，脚踝空无一物，腰上却用一圈淡水珍珠做腰带，看似随意的搭上，显示出盈盈一握的腰肢，素雅但却足够吸引人目光。

  

  我的目光却淡了淡，将头低下看着地面，自然地避开与她的对视，听到她用一种轻盈的故作惊讶的声音随着皮鞋的踏步声由远及近，像是对着顾长维说道：“长维哥怎么了？脸色真是不对。”我抬头，却发现她的目光一直看着我，被我发现后若无其事地移开，苍白柔弱的脸上状似关心地看着顾长维。

  

  顾长维虽然庸懦，但是不傻，他看得出来林静娴对我的意思，不想被搅进去，想开口敷衍过去开溜，林静娴却突然堵住话头。

  

  “是因为红叶夫人吗？”她的语调在夫人二字上加重，像是诗歌中的抑扬格。

  

  顾长维像是得救了般，他正愁找不到理由掩盖他脸色突变的事实，连忙道：“对对对，红叶夫人真好看！”

  

  啧……

  

  他似乎也感受到这句话的不妥，直白得让他像是个二流子，刚刚受惊而白的脸转眼间涨得通红，煞是精彩。

  

  我恨铁不成钢地看着顾长维，林静娴也被逗得笑了起来，像是剥开套在外表的名为“淑女”的壳子，显示出内里那个纯洁灵魂的真意。

  

  笑过后，林静娴的语气也轻快了起来，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在她悦耳年轻如青鸟的声音中，我探听到了红叶夫人的来历。

  

  红叶夫人是沈廉子爵的遗孀，二人成婚不过半年，沈廉便飞机失事，这偌大的家产便由红叶夫人和红叶夫人以前和沈廉生的儿子继承。

  

  “不过……”林静娴的语气稍变，表情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杏眼瞧了瞧我，我的余光也瞥见顾长维也跟着偷偷斜眼瞧我，表情有些古怪。

  

  我有些不耐烦这种故弄玄虚，直截了当地说：“不过什么？”

  

  “听说红叶夫人和广生大表哥……”

  

  林静娴没再说下去，我自然也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像是突然失了兴致似的，林静娴快速侧身拿了一杯侍者托盘中的酒，随意地捏着，从我这里看过去，能看到高脚杯中的液体挡住她狐狸般上翘的嘴，酒液将她的嘴涂抹成一种摇摆的淡红色，随后，那抹淡红色随着主人找借口离开而摇晃到其它角落了。

  

  顾长维拿着杯子，目光随着她离去。

  

  我离开这个灵魂从各方面来说已然出走的人，又接受到父亲的眼神示意，来到父亲的面前。

  

  因为长子逝世，次子又在北方被洪水拦住了腿脚，幼子又庸懦无能，招待贵客的一部分重担自然就落在我这个第三子头上。

  

  很显然，红叶夫人是贵客。父亲让我接待。父亲挂着眼袋的眼睛对我射出一种奇怪的带有深意的鼓励的光，我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我不免有些悲凉，为我英年早逝的哥哥，为他死后最后一次在地平线之上活着，却要闭眼看着在他死后也不会消停的交易。

  

  外面的秋雨还在淋漓着，大哥在雨里消融了。

  

  我却突然笑出了声，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

  

  随后我却向红叶夫人伸出右手，露出一种纯真阳光的笑，女人羽睫微动，也笑着将右手伸出握了握我的，触感柔滑，交握后按照礼节上下晃了两晃，相互挤压的力像是侵入到我的骨头，摇晃着我的肢体；一种甜腻的香气也随之冲进了我的血管，涣散了我的思考。现在占据我身体三分之二的骨头和血管都属于面前的女人，剩下三分之一的皮肉却在不争气地笑着对面前的女人说：“你好，很高兴见到你，红叶夫人。”

  

  就在睁得大大的眼睛前，就在狐狸般上翘的嘴唇前，就在父亲前。

  

  就在秋雨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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