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几个看不清脸的侍女从德兰达身边匆匆走过,没有停下来打招呼的意恩,她们低声私语着什么,听不真切。
她们害怕自己,德兰达清楚这一点,她不像一个正常的孩子。
德兰达并不在意惶恐的侍女们,她沿着有些昏暗的走廊继续往前,这条每天都会走过的路,今天却莫名地让她感觉到几分陌生。
甩开这样的思绪,德兰达加快脚步,渐渐靠近了一扇门,在昏暗的环境里,那片区域却晕染着暖光。
她顿在一线之隔的阴影里,竟不敢再上前了。
“你在害怕什么?”德兰达询问自己。
门里是德兰达的母亲,拉伊·科林斯特,一个温柔到几乎设有棱角的女人,她生病了,德兰达应该进去探望。
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德兰达茫然地想,可当她往前一步,不知由来的恐慌瞬间攀附至全身,让呼吸都变得困难。
门毫无征兆地开了,暖光扩散,把德兰达包裹进去,沉重的恐慌同她脚下的阴影一起,倏地散了。
开门的侍女五官模糊,唯独两颊的雀斑清晰分明。
从记忆的角落翻找出一个名字,德兰达试着开:“……贝茜。”
明明是时常照顾她的侍女,这个名字叫出口时,发音却格外生疏,就像是很久没有叫过了。
“小姐?您怎么穿得这么单薄——您是来看望夫人的吧?”贝菡侧身让出入口,“快进来,我去给您找件披风。”
德兰达终于踏了进去。
拉伊躺在柔软的床上,柔顺的黑色长发绸缎一样铺开,她的五官清晰,脸色因生病而苍白,眼中却依旧闪动着温柔的光。
两双一模一样的湖蓝色眼睛对望的时刻,拉伊轻轻地笑了
“小德兰达,”她问,“外面冷吗?”
“不算很冷。”德兰达回答。
拉伊拍了一下德兰达浅金色的发顶,没用力:“撒谎。”
德兰达不说话了,只是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想要驱散心底忽然泛起的如潮水一般的悲伤与怀念。
茫然间,她仓皇地握住拉伊的手。
“你的五岁生日快要到了,”拉伊问,“有什么愿望吗?”
无数念头浮动,又一个接一个沉寂下去,只剩下最后一个,挣扎着变得强烈。
“外面在下雨,”德兰达说,“我想要雨停。”
雨落下的声音回荡着,拉伊的声音轻得仿佛要散在雨里:“会停的,”
门再一次打开,贝茜为德兰达披上一件披风:“小姐,您该回去睡觉了,我送您。”
那团暖光离她渐渐远了。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德兰达陷入恍惚之中,回过神时,她坐在房间的书桌前, 手里是蘸过墨的羽毛笔,桌上摊着一个厚本子,翻到的那一页上只写着一行字:
萨西221年,9月23日,星期五,雨。
三个月前,德兰达过了六岁生日。
窗外的雨声扰得她心烦,她听了一会儿,心忽然重重地坠了下去,无端的荒乱一点点将她蚕食。
她猛地起身往拉伊的房间走去。
“母亲呢?”德兰达抓住贝茜的衣摆,"母亲去哪儿了?”
贝茜扶住险些摔倒的德兰达:“夫人被么爵叫去书房了——小姐,您怎么抖得这么厉害!?”
德兰达挣开她,转身就走,全然不理会贝茜的呼喊。
德兰达越走越急,最后不管不顾地跑起来。
“你明明知道来不及的、为什么要跑呢?”心底的声音说,“太累了,为什么不停下来休息呢?”
她停在书房外,狼狈地喘气。
德兰达想:“我总得看看是什么让我们,让那么多的人,活得这么悲哀。”
书房黑色的门近在眼前,德兰达却再一次无法前进一步,只能徒劳地听着里面的对话。
“别再往前了,”心底的声音说,”你得活着。”
脚下的地毯忽然变成泥淖,无数只枯黑的手从里面伸出来,层层叠叠地抓住德兰达的小腿,用力往下拉扯,她越是挣扎,陷没的速度就越快。
最后一刻,书房的门打开,她看见了血泊里的人,刺目的红色从此镌刻进她的眼睛,雨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视线沉入黑暗,梦境落下了黑色的帷幕——她完全陷了进去。
意识挣脱了混沌的深诲,德兰达睁开眼,湖蓝色的眸底是鲜少在人前流露的怔愣。
八年前就已经深埋进地底的故人再一次入了梦,德兰达坐起身,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夜雨,心跳渐渐平复,她低声说:“我得活着。”
片刻后,她点起烛灯,穿行过梦中走了两遍的路,来到她八年没再到过的地方。
这里是现实,记忆里的那扇门同周围的一切一样,沉寂在黑暗里,滂沱的雨让这个夏夜染上寒冷,却没有人再为她敞开门了。
德兰达的另一只手贴在房门冰冷的花纹上。
“我会让雨停下来,”她轻声说着,像在许诺,“睡个好觉,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