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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败涂地

残魂——记叙者

痛苦的沉默扩散在我和父亲之间。我知道,我打心底里是早早的抛弃他了,从我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抛弃他了。这不是我的内心能决定的,我的身体已经抛弃他了,我的内心再把他找回来又有什么用呢?风呜呜的尖哮着拍打树林,树木的叶子继续叹息着,它们会永远讲述这些故事,直到它们的叶子在风中落尽。但即使失去了叶子,它们的枝干上仍记录着那些文字。那些催人落泪的文字会永远刻在这里,它们不会被世人所遗忘。

我想起我幼时父亲的作为。他是个好父亲,好丈夫,林业局工人们的好队长。我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好汉,独独在我这儿,他软弱了下来。因为他爱我。他也爱我的母亲。但很可惜啊,命运弄人。或许我不是棵好苗子,但他一定是个好人。

我不爱念书,他却把念书看做我的头等大事。每每得到我逃课的消息,每每看到我糟糕的成绩,他都会拿起身边一切趁手的东西来打我。当然,最主要的武器还是他自己削的长木条。抽在人身上的时候一片火辣辣的疼。他从不打我的,独独在学习上三番五次动手打我,甚至是打伤我。

人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伐木工的儿子也会是伐木工。我还小的时候这种话还少,我越是长大这些言语就越多。我是无所谓,但这些言语对父亲来说却是无数把尖刀,每一刀都能深深的刺进他心里。他不想我跟他一样没文化,他总说我应该堂堂正正的走出这片草原。我应该像庄宇那样……我知道他打心底里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知识分子的。我看过他无数次在梦中对着命运远去的背影哭泣。

但那是他的愿望,不是我的。

我也不知道我真正的梦想是什么,我只知道这个梦想不是考上大学,更不是念书。

中考成绩出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意,是父亲,我那个没有文化的父亲到学校里去找我的老师查的成绩。我中考的成绩是能念私立高中的,父亲找到我的时候,我一点儿情绪也没有。他来拉我的时候,我一把推开了他。我们都没有说一句话。

但我明白。他那意思是让我去上学。而我的意思是去他姥姥个屌的上学。

我无数次想让他明白我不适合上学,也没兴趣念书,我不是个好学生。但他总是不死心。

那天是我去高中上课的第一天。父亲为我整理好行李,他的身影还是那么高大,他的面容还是那么严肃。我能从他的眉宇间看出疲惫,但我没在意。与父亲分别,我没去车站也没去高中。我去了从前常和庄宇一起去的落叶松树林。在高大落叶松树的夹道间睡了一欢畅的一觉。

庄宇上的是县里的正经高中。跟我不在一个学校,见面也少了很多。我们两个就像两条轨道上的列车,开始是并排的,后来就到了岔路口。我们的命运注定不一样。

醒来已经是正午,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中午。秋风暖暖的吹过,落叶松树的枝叶互相摩擦着发出吱吱的响声。落叶松粗糙的树干上沟壑丛生,干巴巴的。树枝上大多数松针还好好的挂着,上面看起来好像打了一层蜡那么光泽。土路上的沙子吃的太胖了,没法跟着风飞起来,只能一跳一跳的在路上滚动着前行。

阳光照着地面的尘土,整片林子组成了一片和谐的韵律。

打破这一切的是一道忽悠悠的身影,它从道路的远方向我而来,从一个黑点慢慢变大,最后变成了一道我熟悉的高大的身影。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道影子已经到我面前了。“啪”的一巴掌打的我脑袋里只剩下嗡鸣声了。

我抬头看着他 : “爸?”

他没有骂我,也没有再打我。只是用那种我看过无数次的,失望的眼神看着我。只是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悲戚。我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陷落进自己的沉默里爬不出来。我趴在地上看着他,他站在那里俯视我。将近一分钟的,死亡一样的沉默。光斑刺痛了我的双眼,我没有去怪罪太阳,只是默默的站了起来。父亲静静的看着我的动作,等我拍干净身上的灰以后,他转过身走了。背对着我勾了勾手示意我跟上来。

他的背影还是那么高大,他的脊背还是那么笔直。阳光照在他身上,被他高大的身体挡住了。走在后面的我就看到了四散而逃的光芒,它们扩散到了他身体的周围。像一圈围绕着他跳舞的粒子。我的父亲啊。他的背影好像微微发着光。

我们回到了家里。这座房子是父亲在林业局工作单位给发的屋子。他和母亲没认识的时候,他住在这里。他和母亲成为夫妻的时候,他住在这里。母亲生下我的时候,他住在这里。母亲死了,他依然在这里。我走了,他就又是一个人自己在这儿了。

进了屋子,父亲替我整了整衣服,随后深深的叹了口气。他像是卸掉了浑身的力气,他看起来疲惫极了。我这才注意到他刚刚还挺的笔直的脊背早已弓了下去。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他开口了,声音像是在黄沙中埋了三天三夜。说话时眼角的皱纹被带的一抽一抽。

“我知道你不愿意念书……但是,不行。你必须念。三年,就三年,就这最后三年,好吗?”

我悲哀的看着他的眼睛,这么多年他为了让我念书他出的太多了。为了让我学好,他以前从来都是用打的方式让我记住,痛苦的记忆远比幸福更长久,这就是他的道理。也不知道这么些年来木条到底被他打烂了几条。但我就是管不住腿也管不住脑袋。这不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了,但我还是很震惊。因为上一次是,他打我打的狠了,哭着的,虚虚的抱着身上的伤痕简直像是刀痕的我,跟我说 :

“你妈要是还在该多好……”

我想拒绝他,想转身离开,但看到他那么哀痛的眼神和他弓下的背膀我就无法遏制的心酸。我不喜欢这个父亲,可我无法否认他带给我的爱,也无法否认我对他的爱。我的父亲没有兄弟,我也没有,我们已经是彼此在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我不相信他打我时除了愤怒真的没有一丝心痛。我也不能相信,我会在父亲露出自己软弱面的时候甩门离去,我不能怎么做。他是我的父亲啊。

“三年就三年,三年后我不会再管你学不学了。考上了算,去不去自己选。我一个人养了你十几年,也累了。你留下睡一晚吧。明天去学校……”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今天我给你请假了……”

我那时什么也没说。或者,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给我做了面条,我吃的很慢。这个下午我们都在沉默中浸泡着。谁也没再说一句话。

我知道那学校是私立的,估计会很贵。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为我筹到学费和生活费的,而且还是三年。但我也不想知道。大概又是一个令人不甘的故事。这么多年,这种我听腻了,也看腻了,我自己也过腻了。

他本该先是他自己,再是我的父亲。他先是他父母的孩子,再是他自己。他先是他自己,再是我母亲的丈夫。他先是我母亲的丈夫,再是我的父亲。可他对我的自负式的责任感成了一种偏执。这种偏执盖过了一切。

我先是他的儿子,再是我自己。可我对自由病态的渴望也成了一种执念。这种执念掩盖过了一切。

我在高中念了三年书,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的那句“累了”刺激到了我。这三年来我没那么闹腾了,但也没怎么学好。

理所应当的,我没考上大学。那时候庄宇也刚刚念完中学。他要到北京念大学去了。我不想去外省打工,更不想被困在这片土地一辈子。我在同学和老师的指导下念上了技校,其实也没想学些什么东西。就是不知道自己不读书还能干什么而已,我只是迷茫。

我去技校的前一天,父亲也给我煮了一次面条。那时他的头上已经有了些许白发,但他的脊背依然笔直,那是他作为革命工人一生的骄傲。

我半推半就的人生终于在我读完技校后露出了他真正的面目,父亲累了,他许多年前就累了。我也累了,失去和命运辩论的热情了。

他说他老了,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我也老了。

在父亲的安排下,我进入了林业局,也验证了那句话。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伐木工的儿子也会成为伐木工……”

我这一辈子,一次都没听到过父亲对我真心的认可。

我以为我对反抗命运的心火已经彻底熄灭了,但林业局里的生活又让我把这团心火重新点燃。这也是它最后一次熊熊燃烧……

我心中竟是父亲曾经高大的样子,从回忆中抽身看到父亲已经萧条的身体和他不再骄傲的面庞时,我感到有些温热的东西流到了我的脸上。我伸手摸了摸眼角,滚烫而湿润。

是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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