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植在昏睡中，忆起了一桩并不起眼的往事，有关于她的哥哥。它在阿植脑海里的一处被遗忘的角落中静静地酣睡着，要等到她再也无法拥有新鲜的和哥哥相处的记忆时，这些细碎的过往才会探头探脑地冒出来哄骗她——哥哥并没有离开她。
二哥总是挂着任谁见了都感到赏心悦目的笑容，那笑容浅淡，衬得他越发不似凡人了，让人心旷神怡之际又有些脊背发凉，他们都说那是仙气，乔二郎一向和他自己口中的乡巴佬不一样，旁人都知道他很好看，却不知道他是个坏人。
他肩膀很宽，怀抱很暖，这些她都知道，可她也那么那么肯定着，他是个坏人。
坏在哪里？那一年小小的乔植答不出来。
她只是看着海棠园中被填起来的狗洞，缓缓靠近了在忍冬花藤边抚琴的哥哥，她偎在那人怀里，说。
“你是个坏人。”
他却是噗嗤一声笑了，方调好不久的玉琴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称得他清脆的笑声有些悲戚。
“姑娘现在才知道我是个坏人吗？我可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人呢。”
三寸丁却郑重地摇了摇头，拿着腔调认真地盯着他说：“非也，非也……”可让她再说，却是实在解释不清楚在“非也”什么了。
穿着雪白锦缎的少年看着小孩若有所思的神情，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尖，道：“好孩子，你说你知道什么是欢喜，那你可知道什么是坏？”
“我教你礼义是非，莫要再拿那话本子里狗屁不通的腌臜玩意搪塞我了。”
小孩小脸一正，深吸一口气，犹豫了片刻，才和她的哥哥说出心里话：“哥哥，我知道那卖主求荣的佞臣是坏人，也知道那背信弃义的贼子是坏人，杀人放火恃强凌弱的都是坏人。”
“可我也知道，我定然不是什么好人了。”
“哥哥是坏人，我是个比哥哥还坏的人哩。”
小孩绞尽脑汁，有些难过的说：“哥哥不愿意亲近别人，又那般残忍地拒绝别人走近你，那样冷漠地对待着这一切，哥哥不可恨吗？”
她怨他束缚她，抹去她所有的自由，将一个残疾的孩子养出一个骄傲跳脱的心，让她常常快乐时备受打击，摔倒时又倔强地爬起，他让她依赖上了他，又不允许她为了他活着。他想干嘛呢？将她培养成一个时而自卑时而骄傲，一身酸气伶牙俐齿却又矮小残疾不为俗世所容的姑娘，他用矛盾的心养出了一个矛盾的有着残疾的身体和健全的灵魂的孩子，让她活得很是辛苦。
更可恨的是，他的管束浮于表面，她最怨的，是他让她依恋上却从不肯让她完完全全看透的心，若是他不曾将万事万物放在眼中，又装作入世，那并不超脱于五行之外的她，又能怎么办呢？
她的哥哥没有否认，又问她：“那么，三娘知道自己坏在哪里吗？”
他不等三寸丁开口，眼中冰冰凉凉，没有半分平日里端起的笑意。
“阿植，你坏在于可悲的命运中活得太过肆意耀眼，就像淤泥里长出的草叶，也许并不碍着空中的鸟儿生存，可有嫌你碍眼的将你碾碎。”
“你坏在明明不懂，却装得世故，不该懂时你却又懂了。从此，你的开怀就是别人的不开怀，你的不开怀却常使别人开怀呢，你难道不可恨吗？”
他将怀里的三寸丁举到眼前，任由她默不作声地搂住他修长雪白的脖子，将小小的脑袋放在他的肩上。
他动作轻柔，却又残忍地继续说着如凌迟般的话语，似乎不把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女孩心中疯长出的桀骜铲平便死也不肯罢休。
“阿植，你可知道，你这样活着，便是最坏不过的事情了，可若是因为世人觉得你碍眼就放弃活着，那才是最最坏的事情，因为连你自己也不爱自己了，而我，再如何有本事，也是亲近不了阿植这颗死去的心的。”
他的确很坏，他总是吐出让人心寒的话来，让她本就渺小的蝼蚁一生更加上不得台面。
可他说的，似乎就是她模模糊糊想到的。
大坏人乔荷随着那小孩越搂越紧，滚烫的泪珠尽数落在了他的肩背，沾湿了他的衣发。
他拍了拍孩子哭得颤抖的身子，有些无奈地笑了。
“阿植，大昭之中，身居高位的人要是成为好人，可是会摔得粉身碎骨的，低入尘埃的人若是成为好人，那当真是不知何时便会突然曝尸荒野了。”
他以为她今日定然不会再去思索他的话了，但她却是懂了一些。
那天，小姑娘对心里的小小姑娘说：“我知道自己是坏人，可是只有那样坏下去，才可以不那么卑微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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