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高里的结局

由于礼貌，我没有拒绝格里高耶的父母，答应去他的房间看看。格里高耶的卧室和我想的几乎没什么差别：一张无所谓大小的旧床，床前挂着弗朗西斯培根的《尖叫的教皇》，我想不通这幅画挂在床头他是怎么睡得着觉的。一个落了很久灰的画架，上面摆了几张古典乐唱片。我看到了海菲兹演奏版本的《维塔利恰空》，这实在是一首悲伤的曲子，其中蕴含的更多情绪我说不好，你最好自己去听一听。还有肖邦的《葬礼进行曲》，事情实在巧合得让人莫名其妙。一个既不高也不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形形色色的书，他码得很整齐。墙上是他和朋友或同学的合照，大家在照片上开心地笑着。格里高耶在这些照片中显得格外突兀刺眼，因为鼻子上的转换器，他没法和别人一样咧开嘴笑。我看了这些有点心酸，因为我总觉得他笑不出来不仅是因为这一个原因。自他高二转学后我们就失去联系了。我想起高一他还在这个学校时就隐约有了些许迹象，有天下午我因为感冒没去上体育课，他一直在教室里待着，手里拿着本舒尔茨的《鳄鱼街》。我不欣赏舒尔茨的写法。我不喜欢炫技一样的比喻，我在前文已经说过了。但我觉得就算同样是写流光溢彩的文字，阿斯图里亚斯也显然更对我的胃口。我才知道他几乎不上体育课，我同样没有问原因，我一点也不好奇。

  我跟他聊了聊文学，他感到意外。因为毕竟现在没什么人还看这些书，这些严肃文学。他好像对现在的文化环境愤愤不平，但我向来避免和同龄人聊到意识形态问题。无论我还是他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都难免浅薄了。把信仰硬塞进一个狭小的参照系里，理性系统就会崩溃。我倒觉得原因可能是因为大家还在上高中，没时间也没心情导致的。

  后来他找我聊了很多次文学，电影或是音乐，但遗憾的是我们之间几乎没什么共鸣。他看了很多加缪，我却觉得西西弗只是为自己的犬儒主义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借口。而电影——我基本上看不下去伯格曼，无论是早期的还是后期的，我没什么宗教情结。他却很喜欢。至于音乐，我还是更喜欢德彪西，但他说自己欣赏不来那种湿润的情感画面。再加上我并不喜欢在现实生活中和别人聊这些话题——我更愿意下课跑出去投几个篮，或是挥两下球拍——所以和他交流时难免有敷衍的意味。他和其他人之间关系如何，我没有听他提起过。

  格里高耶自杀的动机究竟是什么，现在也还没人知道。因为他先前没任何反常的举动，也没听说过有人欺负他。把欺负这个词用在一个17岁少年身上未免太不相称了。事实上，大家都对他关照有加，这不仅出于一点基本的人道主义，更是大伙儿发自内心的一种关怀。我也一样，区别是我基本不展现出来。大家不能不关怀，病人们总是受关照的，前提是他不要对他人有什么不好的影响，比如一些精神病患者。除了这份遗书，他没留下别的东西。这本发黄的日记是个例外，但我们都打不开它。没有人敢试密码，因为没有试错的机会。一旦密码错误，我们就再也看不到日记的内容了。

  我希望我的叙述不会让你产生这本日记很重要的错觉，事实上格里高耶的母亲即刻就把这本日记送给了我。他们留着也没什么用，只是徒增伤心。逝者已逝，生者如斯。只有警察局才会去关心自杀动机。现在这本日记正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带着枯黄的封皮和层层褶皱。我盯着它看了很久，但没什么用。你显然不能指望它跳起来告诉你密码是什么。我本对这本日记不感兴趣，但它上了锁摆在你面前，你就不得不想要打开它看看，无论里面的内容对你是否重要。举个例子，我希望世界上所有的门都最好关着，这样我至少还有打开它的机会。如果门很不幸的敞开了，我难免感到失望，因为我永远失去了打开它的可能性。说到底，人还是在这种有限的不确定中活着的。

  我想密码一定是我听格里高耶提到过的什么数字或字母的集合，否则这本日记到我手里没任何意义，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如此凑巧的事。一个锁需配一把钥匙，有入口必将有出口，此乃不可违背的世间真理。

  转换器！

  我恍然大悟，旋即为自己的聪明才智沾沾自喜。没有哪个词比转换器更适合这个锁了，转换器陪伴了格里高耶的一生，陪着他走完了这匆忙充实的17年。这个世界上没有人陪他的时间比转换器还长。我赶忙拿出格里高耶送给我的那两个转换器，葬礼上收到它们时我没来得及细看，这下再看也当年也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两个单调的插入端，以及一个小盒子。我深呼吸一口气，准备输入密码。尽管我已十分确定，但真正要输入时难免还是犹豫了。

  日记还是应声而开，我本以为这是一本厚厚的编年体通史，就算并非通史，也应该是格里高耶某个时期的断代史才对。但事实出乎了我的意料，这个日记本里只有一篇日记。至于其他写过的页数已经被撕掉了，现在只能看见泛在白页上隐隐约约的痕迹。不，那剩下的东西也很难说是日记了。我看到的仿佛是一个病人发疯后的呓语：

长期以来我都饱受着这个世界的困扰我分不清这是自己的问题还是他人的我一直在被他人凝视我拼命想要学会呼吸但遗憾的是17年来我一直在做无用功每晚我取下转换器都感到窒息我很想和正常人那样大口呼吸新鲜空气但是我不能我时常在想他们一呼一吸之间那吞吐的空气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我不知道经转换器转换后的空气是否还和原来的空气一个味道我想要原来的味道想得发疯哪怕只是让我体会一次也好最近的噩耗是转换器好像也不起作用了我时常感到呼吸不畅大脑时常缺氧而且频率和持续时长也越来越久我不想告诉父母这些他们帮不了任何忙人生最美好的事情是刚出生就死掉比这还美好的是干脆就不要出生我不懂为什么我有四个肺别人有两个肺就可以快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我为什么不能我为什么要遭受这些我做错了什么我只是想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生活下去然而连这点愿望也得不到满足我不知道人到底有没有自杀的权利这根本无所谓在这个世界上我每分每秒都感到窒息我不是自杀是那个巨大的世界亲手杀了我

                                                                                                                            10.10

  这段话不长，但我读起来很费劲，原因不仅是没有标点。我无意分享我此时的心情，也许就和你们一样。圣经中的某个句子此时涌到了我的嘴边，我不能不说出来：“虽然他将必杀我，我却仍对他信赖。”我可没有一把手术刀来剖开自己的身体。谁将掌握这个世界？我想，这毕竟是一个美好的世界，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只能，不得不，把目光放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