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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悲戚戚后山泪 千旌万帜皇极殿

明季风云

大雨后的天色,明亮中带着通透,干净得就像新生儿的眼睛。天色微微变亮,夜幕逐渐退散。

  外城中杀戮中已然停止,红墙青瓦之中翠松掩映下,天地坛的圜丘上李秀成的中军青幕大帐正伫在汉白玉的基座上,中军青幕大帐的正前方,一面黑色的大纛旗立于阔地之上。四下皆是身穿着蓝色铆钉布面甲,头戴无缨高顶顿项盔,盔缠蓝巾,全副武装,身罩蓝袍的披甲锐士。

  “禀闯王,京师外城五坊二十四巷七十二胡同俱已攻下,我军斩明军三万余人,杀其大将十二员,京师已平!”宋献策手持一份战报走进来道。

  李秀成没有说什么,帐内的陈设还是如同以往的摆布,只有几张桌椅,简洁干净,并没有太多的装饰,一切都是为了方便。他正坐在木椅上,大口吸着笊里的荞麦面,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只见他把箸放下,用手掌擦擦嘴角的汤汁,然后腰背挺直,身躯前倾,双手放于膝上,并没有坐满整个椅面。

  “咱大顺此番伤亡几何?”李秀成开口道

  “共折损了两万三千多西北子弟,五员干将。”宋献策冷冷的道

  “再这么打下去……我大顺……我大顺就没兵了”

  “可今日京师终将为我有!”李秀成道

  宋献策神色微凝,眼神骤亮,他低着头,很好的隐藏着脸上的神色。

  “禀闯王!”

  “四方通向内城的道路已无阻,所有官军俱剿杀尽了”

  “末将恭迎闯王入城!”

  刘宗敏头戴着一条玄黑色的头带,手执着雁翎刀,他脸上布满了尘土和血污,头发散落,面容狰狞,恍若地狱之中爬将而出的恶鬼。

  “嗯”李秀成轻轻一声

  他和刘宗敏、宋献策一干部将走出帐外,头戴上红笠,拿起绣春刀,跨上白色鬃毛马,在一众甲骑的环卫之下,行走在行军队列的中央。路途上尘土飞扬,沉闷而又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飞扬的尘土,向着内城飘摇而去。

  阵阵风吼之声在四野响彻。

  太真宫里,烛光已燃尽,天色尽管已翻出一丝鱼肚白,殿内却仍然是灯光半明不灭的,影影绰绰。张新阳和孙英硕已然醒来。天色渐明,世界正在慢慢变得清晰起来,如轻纱般的云雾缓缓的在宫殿之间穿行游动。

  张新阳和孙英硕已然瞧见了正荡悠着的蔡敏,初雯人静,北风从窗外吹走而过,吹的蔡敏的身体在空中缓缓打转。张新阳和孙英硕俱对着蔡敏跪下,顿首行礼。

  他又缓缓过去,捧着蔡敏狰狞的脸仔细抚摸着。

  “就此别过了,皇嫂!”

  有亡国,有亡天下。

  亡国与亡天下奚辨?

  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

  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如今,天下将亡……

  张新阳与孙英硕走出太真宫,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一些正是张新阳和孙英硕的刀下鬼魂,还有不多的宫人正倦缩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当中瑟瑟发抖。

  张新阳和孙英硕走到皇极殿前,他站在丹陛上,远眺外城赤红一片,火光冲天,都彷佛被天火焚烧一般。天仍然是蒙蒙亮,张新阳赶忙冲到皇极殿右阙下太和亭中景阳钟下,踉跄的抱起蒲牢形的钟杵,对准鎏金大钟撞响。清脆的钟声回荡在皇极殿的广场上,传出午门外。这既是早朝的钟声,也是“君有难,急护驾”的警报钟声。张新阳几乎使劲全力撞响这口大钟,钟声洪亮但却凌乱。孙英硕也赶紧凑过去,两人合力抱着钟杵,向景阳钟使出全力撞去。张新阳手臂环抱住钟杵,整个身子“砰”地重重撞了上去。大钟发出沉闷巨响,孙英硕和张新阳敲的这正是大明的丧钟。钟声恢宏深远,响彻整个皇城,这钟声很特别,宏阔中带着点剔透的清音。皇极殿角的水钟仍在不急不缓地滴落着,距离天明已不足一个时辰,张新阳和孙英硕已然撞了半个时辰的钟,累的坐在地上大口喘吁着,他站起来走到玉陛上远远的望了一眼,远方的白玉宫道上云雾朦胧的,却仍然不见一个大臣的身影,张新阳彻底绝望。

  孙英硕和张新阳跌跌撞撞沿着宫道向顺天门处走去,脚步踉踉跄跄的。此时顺天门广场处,八具锦衣卫的尸体横七竖八躺倒在地。蜥皮鼓、五色旗、紫灯笼等信号用具扔了一地,还有饭釜、水囊、暖炉、披风之类的生活用品散乱地扔着。顺天门楼楼大殿上极黑的浓烟已飘起,四周火星缭绕,如一条泼墨的黑龙跃上天空。烟色极黑极浓郁,还带有一种刺鼻的味道,本来已被外城火光映亮的天空,生生被这一片烟雾重新抹黑。张新阳和孙英硕似乎早已有所预料,他们登上城楼,走进大殿里。大殿后和左右偏殿存放着大量重要文档资料,正在熊熊燃烧,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苗从壁里瓦间蹿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建筑,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每一个弹指都在疯长。庆幸的是火势根本不可能漫延到前殿,这里的墙壁间涂满了花椒泥——天安司是京师的眼睛,成祖永乐年间建造时已考虑到了起火这一点。

  前殿中昔日吵嚷的天安司书吏皆已逃散,只有旁边殿角那座四阶蟠龙铜漏水钟还滴着。正中央,闫磊穿着白色长袖衬衫简约纯色上衣,宽松垂坠感港风直筒阔腿休闲长裤子,已然被一条白绫吊在朱梁上,白绫从他的脖颈后笔直的连接着朱梁,他一脸狰狞的模样。闫磊的一旁则是高欣雨,白绫在她的脖颈后打成一个蝴蝶结,高欣雨吊在白绫上荡悠着,狰狞,恐怖,原本白嫩的脸颊变得通红的,像是熟透了的果实。她的淡蓝色牛仔裤成了深蓝色,一双光脚在半空中荡悠着,闫磊和高欣雨荡悠着,殿中点点光亮,幽幽如豆。张新阳走过去,捧着闫磊的脸抚摸了几下,又抚摸了几下高欣雨的脸。长叹一声,张新阳和孙英硕退出殿内,关紧了殿门。

张新阳和孙英硕回到了乾清宫,他仍然穿着洁白的圆领道袍,觉得有些冷,于是又在里面穿上一条灰色裤子。孙英硕则是换了一身纯棉纯色纯白百搭宽松半袖短袖上衣,三分短裤宽松冰丝裤。他们两个又来到了坤宁宫,坤宁宫殿里,又是另一番情形,风声凄凄但见张艺馨与杨希童的身体在半空中打着转,其各自面对着的曲映璇与张山又各有品味,幽寂亦凄凄切切,王艺璇不失风骚,独成一派的缢在杨希童的身侧。张新阳走到杨希童的身边,他捧起杨希童通红又狰狞的脸仔细抚摸着,之后搂着杨希童的光脚最后抚摸了几下,然后又搂着张艺馨的光脚抚摸了一回。由于冷香丸的作用,杨希童和张艺馨的状态永远保留着气息断绝的那一刻。张新阳又最后与孙英硕面对着杨希童和张艺馨跪下拜了几拜。

  “皇后,倘若我出走未成,便即刻去找你!朕的身上还肩负着大明的江山呢!”张新阳不舍的抚摸着杨希童的光脚。

  他和孙英硕回到乾清宫,换上一双更轻便的黑色低帮系带帆布面平底帆布鞋。张新阳手持三眼铳,孙英硕在后面手拿着龙泉剑,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地上杂七杂八的躺着宫女太监们的尸体,只听见两人沉闷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张新阳和孙英硕喘着粗气,他们像随时准备出击捕猎的猛虎一样警觉,紧紧攥着手中的三眼铳和龙泉剑。孙英硕瞪大眼睛,忐忑不安地四处张望,看到任何东西都觉得可疑。距离皇极殿最近的宫城门,便是东华门,不过一里之遥。张新阳全程一直抿着嘴前行,眼神里闪着焦灼。两人走上东华门城楼,推下城门绞盘,门唰地被大剌剌推开了,张新阳有些高兴,他和孙英硕急呼呼的跑出了东华门。又奔出东上中门和东安里门,皇城一共有两个出入口,一东一西,分别设置了一道过龙槛。过龙槛是横在门下的一道石制门槛,门槛上有两个槽口,两槽之间相距五尺三寸。换句话说,只有轮距五尺三寸的马车才能进入皇城。过宽,过窄,都进不去。而京师城其他五城的过龙槛,两个缺口之间相距则只有四尺,只容窄车通行。

  张新阳和孙英硕跑向东安门,两扇朱漆剥落的门板紧紧闭着,门楣上的牡丹石雕纹路精细,依稀可见往日豪奢气象。张新阳跑过去开门,发现门从里面被闩住了,外头还有锁。他们根本不等抬来撞门木,手起刀落,顺着门缝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势猛烈,先劈断了锁头,又把门内横架的木门闩斩断了一多半,但这把百炼龙泉钢刀也被硬生生崩断。

  “快!快去撞门!”张新阳尖叫着,仿佛那是黄泉之国的大门。

  孙英硕和张新阳恶狠狠的撞了上去,这一动,即如泰山崩裂、巉岩穿空,刹那间孙英硕和张新阳狠狠地与朱红的城门正面相撞。像是攻城锤一样拼命撞着城门,一阵低沉而有节奏的碰撞声,由远及近。撞了半柱香时辰后,张新阳累的旋即栽倒在地,他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一提袍角,跌跌撞撞继续冲向红券门冲撞着。

  两人已经撞了一柱香的时辰,那东安门仍然坚不可启。张新阳累的朝着门里直直地倒去。就在额头行将磕在地面上时,孙英硕搀住了他的胸口。他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掌,任凭身子向前倾去。

  “皇后还在等着我们呢!”张新阳瘫坐在地上,颓废又失望的摆了摆手,他把脑袋侧过去,蜷缩起来。一时世间诸般苦难纷沓而至,无边的绝望漫过石板,漫过意识,殆无可解。他开始觉得四肢开始变凉,过往二十七年的画面一幅幅闪过眼前,在白光中褪色、隐没,似乎还能听到缥缈的钟磬妙声,也不知道此去是佛家极乐世界,还是道家十方净土。孙英硕站在他身边,双手紧握,默然不语,但是眼里已经是泪花打转。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明了。由于昨夜的雨,空中漂浮着淡淡的雾气。阳光从逐渐散开的铅云间隙透下来,映得水面微泛白光。一直到这时,京师城才算是显现出雄壮峥嵘的一面。孙英硕和张新阳回到乾清宫里,他走到屋角一个包角大木箱前,扭开铜锁,里面有两条白绫——这正是昨日杨希童织就,里面有几个大银锭与一沓宝钞。

  底下是一张字条:“妾请陛下适时自决,若出走可成,即取银锭宝钞,若不成,则取白绫。”

  孙英硕看了看,苦笑了笑。

  “皇后有心了……”他无奈的道

  他捧起两条白绫,走到外面,将其中一条递给张新阳。张新阳正在往一条绢帕上写着什么,只见他把绢帕收进口袋里,便接过白绫。他们各自又拿起一把紫檀木板凳,孙英硕蛾眉一皱,张新阳轻轻叹息,便走出了乾清宫,把宫门重重的关上。

  他们沿着后廷的主干道,经过坤宁宫的侧墙,又走出坤宁门,向后苑的方向走去。御苑位于皇城最北端,正对着皇城玄武门,又距离坤宁宫非常近,这里也是昨夜聚宴的场所。里面有一处“紫禁城最妙”的净土院。院内塔幢林立,竹林间还有一百零八尊善业泥佛像,可谓禅意盎然。此时在竹林幽深处的小径,两个人并肩而行,张新阳和孙英硕各自一手曳拽着白绫,另一手拖着板凳,风吹的竹林沙沙作响,也吹得孙英硕和张新阳衣䄃飘飘,脸上泪痕渐干。空无一人的宫道上,只有两个白皙高挑匀称的男孩,白衣飘飘忽忽似仙,风从两侧的朱红色宫墙间呼呼作响的穿过,好像是一曲悠荡的哀鸣曲。走出玄武门,从玄武门沿御街向东半里之外,是一条厚实的宫墙,后方是高大的玄武门城楼。这里地势很高,坡度缓缓抬升,远远望去就像是在城中凭空隆起一片平头山丘。这片山丘叫作乐游原,可以俯瞰整个城区。灰白色的坊墙沿山坡逶迤而展,墙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满原的绿柳,春夏之时极为烂漫,景致绝佳。地势向上继续是一座笔架似的山丘,乃是京师的最高处,当年成祖爷营作京师城时以苍龙、白虎、朱雀、玄武,天之四灵,以正四方。故堆太液池及护城河之土壤以为此万岁山。山上是高大的白桦、岳桦、榆树,还是荆条、胡枝子、锦鸡儿之类的低矮灌木,统统都被雾气遮掩得只露得一枝半条。远远看去,好似无数在暗处伸出的手臂。山顶的北极阁是一座四层雕栏彩楼。楼顶歇山,楼角飞檐,一层层的鱼鳞亮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穿过一片刻意修剪过的灌木林坡之后,便可以看到坡下有一个宽阔的击鞠土场。土黄色的场地宽约一百五十步,长约四百步,四周围栏皆缠彩绸。场边有十余处厚绒帷幕,依柳树而围,写着家族名号的宣籍旗错落排开,每一面旗都代表了京城里一个赫赫有名的家族。

  “孙英硕,来一场!”张新阳问

  “好!今天定不输你!”

  两人随即将板凳放下,把白绫暂时置在凳上。跑进空无一人的鞠场,孙英硕灵活的从地上拾起蹴鞠,用头一顶,两人便攻守兼备,开始击鞠。孙英硕和张新阳纠缠正紧,那小小的鞠丸在尘土中若隐若现,来回弹跳。只见孙英硕一扔,那鞠丸在半空划过一道流金弧线,直穿龙门,重重砸在云版之上。

  “厉害,还有几分功夫”张新阳道

  这第二回只见张新阳手里来回运走鞠丸,绕着云板来回慢跑,孙英硕几次去拦,张新阳便在手中来回运着,只教孙英硕不知如何堵截。于是他跑过来,一个飞铲,准备半路截击。张新阳眼疾脚快,轻轻跃起,躲过了飞铲,脚还未落地就二话不说,临空大力抽射。蹴丸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干脆利落地应声落网。

  孙英硕不甘示弱,他接过鞠丸,飞奔撞向张新阳,孙英硕拽了一拽,发现不行,他没有半分犹豫,立刻上脚用力一踹,把张新阳往窄道里踹进去一分。然后他把身体掉转过来,朝那边用肩膀又是狠狠一撞。接着孙英硕急速加快奔跑,张新阳正准备飞铲拦截,而他却急停下来,将手中的鞠丸一抛,瞬间击中云板,直捣黄龙。接着孙英硕又向后一仰把鞠丸跳投,转身,勾手,抛投,擦板,全部都命中云板。

  张新阳也使出浑身解数,他的眼睛越发明亮,随后开始单手投鞠丸,伴随着手腕抖动,鞠丸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最后“唰”的击中云板。伴随着“砰砰”的声响,鞠丸就像是精灵,在他的掌中跳跃,在晨色中,仿佛与他融为了一体。只见他运了几步之后一个后撤,双脚退到三分线外,随即跳起一个三分出手,孙英硕几次拦截,均无可奈何。

  两人均已力竭,外面搭起来的一个临时竹棚,外头用几个木箱与篷布一围,权作柜台。柜台后头停放着一辆宽车,车上架起一具小车炉,把劣等散碎茶叶和姜、盐、酥椒混在一起煎煮。击鞠的人渴了,都会来讨一碗喝,虽然味道淡薄,毕竟便当。孙英硕和张新阳各自喝了一碗,顺便各自从袖中取出冷香丸来服下。休息一阵儿后,两人继续向上攀去。

  终于走到万岁山脚下,他们此时正在槐树林里站定,直视着那朱红券门。进门以后,接连数座宏峻堂宇,重轩复道。其中木构皆用楠木,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朱色是朱砂磨细,墨色是徽墨粉刷。而堂宇之间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会发现整个别业的地势从外围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个盆地。盆地内皆是一圈圈圃畴,种满繁茂的奇花异草。不时可见闽中的佛桑花、暹罗红绣球、南海娑罗树等名贵品种,这些名种碍于气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皇家的奢靡。这里的大柏树繁茂粗大,只要稍微往里站一站,外人根本无从觉察。孙英硕和张新阳走到山下一处光滑的石台上,被连日暴雨冲洗干净的台阶,一尘不染。

  张新阳缓缓蹲下,脱下黑色低帮系带帆布面平底帆布鞋。然后慢慢的拽下白色的袜子。

  “在这里便脱了?”孙英硕问

  “脱下来最后感受大明的土地。”张新阳凄凉的笑道

  “我到山上再脱下来。”孙英硕道

  台旁的几棵大槐树上,不知何时落满了乌鸦,呀呀地叫着。

  雨后的台上不见一丝灰尘,完全不会把他白皙的脚弄脏。张新阳的短碎发长度适中,稍微有点层次感,被阵阵风吹拂着打在脸上。他和孙英硕一步一步踏在台阶上,向山顶走去,每走一步,张新阳就站在台阶之上,望着空荡荡的夹道,伫立良久,一阵陈突如其来的大风平地而起,在过道内形成风龙过境之势。一块块被胡同分割开来的四合院民房逐渐出现在视野中,台阶被雨水冲刷的很干净,完全不会弄脏他白皙的光脚。板凳被拖拽着登上台阶发出摩擦的声音,声音缭绕在万岁山周围。张新阳回过头来,看向高大的紫禁城墙垣,“我无力改变这一切,但总有不谅解的自由。”

  张新阳的光脚踏在冰凉的台阶上,阵阵寒意从他的腿上传遍全身,带来阵阵侵刺之感。他继续和孙英硕登上一级一级的台阶,远处传来的钟磬雅乐越来越响亮,孙英硕直起身子,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外城上空猎猎飘扬的五色旌旗与鳞片一般排列的伞盖。张新阳和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山上和宫中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冥冥中似有藩篱相隔,就连气息都不太一样。他们步行了约莫两刻的光景,终于停下脚步到达了山顶,周围槐树林立,颇为幽静。头顶突然传来数声哑哑叫嚷,十几只乌鸦从一片老槐树里飞出,越过他们消失在空中。张新阳又和孙英硕登上几级台阶,登到顶上。

  空气中弥漫着柏木的香气,四周尽是参天的古柏,唯独身后那棵出木巨柏格外显眼。那棵巨柏的树枝盘虬交错,枝繁叶密,被风一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张新阳走过去轻抚几下巨柏的树干,连连叹息。

  他走到山边,远远的望着环顾四周,入目之处皆是冰冷森凉的高墙大院。如轻纱般的云雾缓缓的在连绵的屋舍之间穿行游动。此时天无薄云。热力毫无遮掩地泼洒下来,京师城被照得一片明晃晃,极为耀眼,仿若一条从坩埚倒入化渠的明亮铁水。张新阳望着眼前的紫禁城,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建筑,轮廓高大,檐角峥嵘,如阴影中的夸父一般,正是皇极殿。正中是乾清、交泰、坤宁三宫,是天子与皇后寝处;左、右分别是东西六宫,住着嫔妃,翊坤宫里住着张艺馨;在更外围,则还有外东、外西,其中外东是皇子所居的撷芳殿,外西则有懿安皇后居住的太真殿以及宫中礼佛用的隆禧殿。张新阳望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坤宁宫,眸光有些空,院内的银杏树和龙爪槐在山上依稀可见。

张新阳望着坤宁宫,不禁流下几行泪水,初年的一件旧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时天下尚未糜烂,他在重阳日偕皇后和张、曲二妃乘步辇来此地登高,观赏秋色,瞭望全城,还在此饮酒唱词。当时杨希童唱的是《瘗促织·鹧鸪天》:“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张新阳想到这里,便自吟声了起来“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凭谁寄小莲?绛蜡等闲陪泪,吴蚕到了缠绵。绿鬓能供多少恨,未肯无情比断弦。今年老去年。”念到后来,他的声音似乎失去了往常的淡定。两行泛着日光的清泪,悄然滑下张新阳的双颊,落入泥中。他的声音,随着泪水的流动颤动起来。如今,杨希童早已自尽,张艺馨已经自尽,曲映璇亦已自尽,皇子皇女出走生死难料。

  “皇后,等等朕!”张新阳开口道

  他走回到巨柏下,树叶黑郁繁茂,透不出一丝阳光,树干骨骼突出,粗大的根茎像巨大的鹰爪箍住大地。孙英硕缓缓的把运动鞋脱下来,然后拽下白色的袜子,露出他一双脚,黑色的蓬松微分短发。参天的大树挺拔耸立,枝繁叶茂,绿意盎然。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仿佛自然的灯光沐浴着这片宁静的森林。张新阳抬头看了一眼树杈,他抿抿嘴,便把白绫抛到了向南的一个比较粗壮的横枝上。孙英硕仰起头深吸一口气,稍微停停神,便把白绫抛到了与张新阳正对着的向北横枝上,刚好与张新阳可以面面相对。张新阳把板凳正好放在白绫下面的位置,在板凳下面放上他在乾清宫里写的那个杨希童织的鲤鱼戏莲手帕,上面写的是:“朕自登极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然后他提起袍摆,光脚未一丝犹豫便踏了上去。白绫随风飘荡,张新阳双手攥住空中的白绫,他满脸的绝望,一脸必死的表情,好像迫不及待似的把脖子套进缳里,他把白绫放在自己喉咙的位置,然后张新阳给白绫打了个十字结,张新阳的光脚顺势用力一蹬,板凳发出“啪~”的一声倒地,他的身子便稍微向下一坠,光脚猛的剧烈一抖,缢在了白绫上。孙英硕把板凳正好放在白绫下面,没有一丝犹豫,光脚也踏上了板凳。孙英硕呼出一口长气,左右手拿起两个白绫圈圈往外拉紧。他的双手把白绫捋直然后抓紧白绫的上半部分,光脚一只迈出板凳边缘,另一只光脚也颤抖着离开板凳的边缘,一齐向外用力。随着“啪~”一声,板凳与孙英硕彻底分开,他的光脚和身子微微下坠悬在了半空中。

张新阳脚尖绷得直直的,仿佛还不肯接受被活活缢死的下场,妄图触碰泥土地面。浓密柏林的鸟语蝉声之间,隐隐约约的伴随着张新阳阵阵痛苦的喘气声。

两人一阵挣扎后,张新阳发出一阵最后的哆嗦,他的耳边听见来自喉咙的”咕呃”一声,视线紧接着陷入模糊,纵入空无一物的深渊当中,一滴泪珠划过脸颊。孙英硕发出“呃~唉”的一声吐气声,他竭尽最后的气力,绷起脚尖,浑身奋力抽了抽,彻底沦陷在了虚空当中。不久,张新阳和孙英硕彻底气绝,死寂的万岁山上,就只剩下白绫在摇曳的吱呀声和尿液洒落地面的滴答声。明亡,天下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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