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云漫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
她习惯性地往身旁摸去,却摸到一片冰凉。
"老叶?"
没人应声。
她撑起身子,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看见叶云溪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只是胸口不再起伏。
"叶云溪!"
她猛地推他,手指碰到他的脸颊,冷得像冬天的铁栏杆。她突然想起昨晚睡前,叶云溪难得清醒,拉着她的手说了很久的话,最后还开玩笑似的说:"漫漫,我要是明天醒不来了,你可别哭啊。"
她当时骂他乌鸦嘴,还掐了他一把。
现在他真的没醒来。
穆云漫坐在床上,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她盯着丈夫的脸,忽然发现他嘴角还带着一丝笑,像是做了个好梦。她伸手想给他整理一下睡乱的头发,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怎么都抬不起来。
"妈?"
叶清君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母亲呆坐在床上,父亲安静地躺着,心里猛地一沉。
"爸...?"
穆云漫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叶清君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她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着去探父亲的鼻息,然后整个人僵住了。
"哥!"她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哥!!"
叶清昱冲进来的时候,手里还拿着锅铲——他正在做早饭。他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爸......"
穆云漫终于动了。她慢慢俯下身,把脸贴在叶云溪的胸口,像是要确认什么,又像是最后一次听他早已停止的心跳。
"他走了。"她说。
葬礼办得很简单。
叶云溪生前说过,不喜欢太吵闹的场面,所以来的人不多,只有几个老同事、书法班的朋友,还有几个远房亲戚。
穆云漫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灵堂里,看着照片上微笑的叶云溪,总觉得不真实。她甚至有种错觉,好像下一秒他就会从后面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漫漫,我饿了,咱们回家吃饭吧。"
可是没有。
叶清君红着眼睛走过来,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妈,您坐一会儿吧。"
穆云漫摇摇头:"我不累。"
她走到棺材前,看着里面安详躺着的叶云溪。殡仪馆的人给他化了妆,让他看起来气色很好,像是只是睡着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还是凉的。
"老叶,"她小声说,"你说话不算话。"
说好要死在她后面的,说好要照顾她到最后的。
可现在,他先走了。
回到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穆云漫站在玄关,看着鞋架上叶云溪的拖鞋,还整齐地摆在那里。他的茶杯放在茶几上,里面还有半杯没喝完的茶,已经凉透了。他的书法工具还摊在书桌上,最后写的那幅字还没干透,墨迹微微反光。
她走过去,看着那幅字。
是叶云溪昨晚写的,只有四个字——
"漫漫,别哭。"
穆云漫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坐在他的椅子上,把脸埋进掌心,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叶清昱站在门口,看着母亲无声的崩溃,眼眶又红了。他走过去,轻轻抱住她:"妈......"
穆云漫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却勉强扯出一个笑:"没事,我没事......"
可她骗不了任何人。
晚上,叶清君留下来陪她。
穆云漫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习惯性地往旁边靠,却只碰到冰凉的床单。她睁开眼,看着天花板,忽然想起叶云溪生病后的某一天,他迷迷糊糊地问她:"漫漫,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很快忘了我?"
她当时气得打了他一下:"胡说什么!"
可现在,她真怕自己会忘记。
忘记他的声音,忘记他的样子,忘记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忘记他生气时抿紧的嘴角。
她爬起来,走到书房,翻出他们年轻时的照片。
一张一张地看。
他们结婚时的黑白照片,叶云溪穿着中山装,她穿着红裙子,两个人拘谨地站在一起,笑得有点傻。
他们抱着刚出生的叶清昱,叶云溪小心翼翼地托着孩子的头,一脸紧张。
他们去海边旅游,叶云溪被晒得通红,还非要背着她走。
......
穆云漫看着看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老叶,"她轻声说,"你怎么舍得丢下我......"
第二天,叶清昱和叶清君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
穆云漫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忙前忙后,心里空落落的。
"妈,爸的这些书法作品要留着吗?"叶清君问。
穆云漫点点头:"留着,都留着。"
叶清昱从衣柜深处翻出一个铁盒子:"妈,这是什么?"
穆云漫接过来,打开一看,愣住了。
里面全是小纸条、车票、电影票根,甚至还有几片干枯的花瓣。
她拿起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叶云溪年轻时的字迹——
"漫漫,今天在图书馆又看到你了,你穿蓝裙子真好看。"
日期是1977年。
她又拿起一张电影票,是1980年的《庐山恋》。
花瓣已经褪色了,但她记得,那是叶云溪第一次送她的玫瑰花。
穆云漫抱着盒子,眼泪一颗一颗砸在那些旧物上。
原来他全都留着。
原来他记得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时间一天天过去。
穆云漫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
她每天早上还是会做两人份的早餐,然后才反应过来,叶云溪已经不在了。
她出门买菜,还是会习惯性地拿他爱吃的菜,走到半路才想起,没人吃了。
她晚上睡不着,就抱着叶云溪的枕头,闻着上面残留的他的味道,假装他还在。
叶清君和叶清昱轮流来陪她,但她总是说:"我没事,你们忙你们的。"
可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硬撑。
三个月后,穆云漫做了一个梦。
梦里,叶云溪站在阳光下,朝她伸出手:"漫漫,来。"
她跑过去,扑进他怀里,闻到了熟悉的、属于他的味道。
"老叶,"她哭着说,"我好想你......"
叶云溪笑着摸摸她的头:"我知道,所以我来看你了。"
"你能不能别走......"
"不行啊,"他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不好,"穆云漫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我一点也不好......"
叶云溪叹了口气,轻轻擦掉她的眼泪:"别哭,漫漫,别哭......"
梦醒了。
穆云漫睁开眼,发现枕头湿了一大片。
窗外,天刚蒙蒙亮。
她坐起身,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觉得,也许叶云溪真的来过。
又过了半年。
穆云漫的身体开始变差。
她吃得越来越少,睡得越来越多,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窗外发呆。
叶清君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没什么大病,只是......
"她不想活了。"
叶清君哭着求她:"妈,您得好好活着,爸肯定也希望您好好的......"
穆云漫笑了笑:"我知道,我会的。"
可她一天比一天憔悴。
冬天来了。
穆云漫坐在阳台上,看着飘落的雪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和叶云溪第一次约会,也是下着这样的雪。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头发乌黑,眼睛亮亮的,牵着她的手说:"漫漫,以后每年的第一场雪,我们都一起看,好不好?"
她答应了。
他们真的一起看了几十年的雪。
今年,只有她一个人了。
穆云漫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它在掌心融化。
"老叶,"她轻声说,"今年的雪,也很好看。"
除夕夜,叶清昱和叶清君带着孩子来陪她过年。
穆云漫强打精神,做了一桌子菜,还包了饺子。
叶清君吃了一口就哭了:"妈,您包的饺子......和爸包的味道一样......"
穆云漫笑了笑:"是吗?我照着记忆做的。"
吃完饭,孩子们在客厅看春晚,穆云漫坐在沙发上,慢慢闭上眼睛。
她太累了。
梦里,她又见到了叶云溪。
这次他穿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的衣服,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朝她微笑。
"漫漫,"他说,"我来接你了。"
穆云漫跑过去,扑进他怀里。
这一次,他没有消失。
大年初一早上,叶清君发现母亲没有起床。
她推开房门,看见穆云漫安静地躺在床上,嘴角带着笑,像是做了个好梦。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叶云溪的照片。
葬礼上,叶清昱把父母的骨灰合葬在一起。
墓碑上刻着两个人的名字,中间是一行小字——
"终于重逢。"
雪花轻轻飘落,覆盖在墓碑上,像是给这对分别太久的爱人,盖上了一层柔软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