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化为鬼火的这段日子,少年见到了很多面的谢怜。
穷困潦倒的,街头卖艺的,自暴自弃的,破口大骂的……从风光无限到跌落尘埃,一切都和上元祭天游满身发光的太子殿下截然不同。
可他只觉得疼。
三十三神官争福地,少年飘去灼烫了一名神官的眼睛,无意被另一人捏在掌心。捉住他的神官扬言要把他打得魂飞魄散,谢怜却侧身挡开,用随手捡来的武器和众人对峙。
不多时,慕情加入了战局。在众神官的挑拨下,他面色微沉地请谢怜出去。
谢怜没有继续待下去了。
更有甚者,他还狼狈地跌了一跤。发丝散落一身,脸颊落入了泥灰里。
不远处的鬼火想做些什么,却只能徒劳地在他身边飘来转去。
谢怜爬起来,说不上心间的酸涩和难过从何而来。他越跑越快,最后几乎是滚下山的。
而后,谢怜被白无相引诱着踏上荒郊野岭的泥地。少年知道前方凶险,聚集众多鬼火挡在谢怜面前,劝他不要过去……却还是没能拦住。
谢怜不让他们跟着,还威胁若是再靠近一步,就要让他们从此消散。
魂飞魄散也无所谓。
何况……殿下不会真的动手的。
他执着地跟在他身边,直到神明眼眶微红地喃喃道:“你们这群小鬼也这样……没有一个不这样!”
看到他眼底的红,细细密密的疼在少年心里泛起。他顿了顿,还是乖乖带着鬼火们走远了。
终究放心不下的他回到那人身旁,看到他的神正挡在被波及的凡人面前,孤身对抗人面疫患者。
少年和鬼火帮他退敌,而当谢怜被白无相劈晕后,他飘到他怀里,想把自己身上的光和热传递给那人。
谢怜睁眼后看了看他,试图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被牢牢捆缚在了神台之上。
人面疫开始在被白无相引来的百人间扩散。他们七嘴八舌,惶惑不安地问着治疗方法,一旁的白衣鬼也温语软言地告知了答案——手染鲜血的人,才不会患病。
众人犹犹豫豫,还是接过了白无相手里的剑。
渐渐地,他们把剑捅入谢怜身体又拔出的动作顺畅起来,脸上也不再是一律的无措与害怕了。
浸染了谢怜白衣的血色狠狠刺了少年的眼。他失了理智,几乎下一刻就扑过去挡那柄将要没入谢怜胸膛的黑剑,却被白无相漫不经心地拢在了手心里。
他挣脱不得。
……他挣脱不得!
少年听到了谢怜的惨叫声,眼睁睁看着他的神明被一群嘴上说着“你是神,所以你不会死”的人,被一群他曾经要保护的苍生,百剑穿心,痛不欲生。
被刺穿的是谢怜的心脏,流的也是谢怜的血。
他却觉得自己那颗早就不存在的东西也被利器狠狠贯穿、搅烂,血液汩汩流淌,把他染得浑身是血。
骨头错了位,内腑被阵阵热浪灼烧到融化。
……太疼了,那个人是不是更疼。
从少年身上烧起来的烈焰业火舔舐过神台上下,把那群肉身凡躯焚了个干净。
百剑穿心,厉鬼成形。
神台下,火光照耀的不远处,一名黑衣少年的身形缓缓凝成。
他抱着头,万分凄惨地长长嚎叫。
而神台上的人早已血肉模糊,连形状也看不出来了。
8.
谢怜任由白无相把那把黑剑递给自己,浑浑噩噩地下了山。
他做了以前根本不会做的事:差点弄死一个看热闹的人,偷了东西,把风信逼走了;他的父母也像那天做的噩梦一样悬梁自尽,分毫无差。
谢怜把自己的头在墙上撞了很多下,喃喃:“风信,我父皇母后没了。”
他缠上白绫,呼吸慢慢被窒息感夺取。谁料那白绫在吸了皇族血后生了灵智,最后一刻把谢怜松了开来。
谢怜听到门外街头的锣鼓震天鸣响,又出门看到街上人头攒动,昏昏沉沉地意识到永安新皇初立,新殿建成。
仙乐旧民满面笑容,竟是在为新皇欢呼。
旧国国主已死,子民们却为新皇庆贺,全然忘记了永安人踏上这片土地后的所作所为——哪那么容易?
不可能那么容易。
谢怜跌跌撞撞地到了仙乐的旧皇都,召出战场亡魂。他承诺自己会让永安之人永不得安,引着亡灵到了自己这里。
……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
他会发动人面疫,拉所有永安人陪葬。
谢怜的衣摆在凶灵卷起的狂风里鼓动、翩飞。阴风阵阵,万千亡灵卷起的漩涡把天破了个大洞。
少年应了召唤,戴着笑脸弯弯的雪白面具来见谢怜。他默默看了谢怜一会儿,在那人身后单膝点地,俯首唤道:“……殿下。”
谢怜看过来的一瞬他亦抬首,隔了面具同谢怜对视。翻搅的黑风促使那人发丝狂舞,白衣人收尽亡魂,淡声问他:“你叫的是谁?”
“我在叫您,太子殿下。”
谢怜冷冷地道:“我不是太子殿下。”
“你是。你的声音和身形,我不会记错的。”
我说过,不会忘记的。
谢怜身上生了灵智的白绫冲少年袭去,缠住了他的手腕。少年抓住白绫,强悍的力道使谢怜不由对他高看几分。
谢怜想了想,问他的名字。
“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即是无名。”
少年道:“您可以用任何您想用的方式称呼我。”
谢怜收了攻势,对他伸出手:“那么,追随我。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少年看着那只筋骨修长的手,愣了愣,终于小心翼翼地握住。他把额心贴上神明的手背,低声说:“誓死追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