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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风破浪(三)

世间末路

上官怀璟点点头,推开门面房大门,一股浓稠的烟味和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忍不住眯起了眼。客厅有些狭小,混着丝丝缕缕烟气的灯光下局促地摆着五张自动麻将桌。门一开,房间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齐齐回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

  “吕哥在吗?”上官怀璟怯生生地问道。

  “在,在里面。”离我最近的桌上的一个光头道。

  我说了句谢谢,将上官怀璟护在身后,挤开围在桌边观看牌局的人,向里屋走去。

  那光头目送我进了里屋,嘲笑似的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

  里屋更加狭小,中间那张被用来打麻将的木桌像是强塞进去的。方木桌上坐了两人,空了两个位。坐在面对门口位置的人细眼无眉,高鼻薄唇,皮肤惨白,着一黑绸大褂,敞着怀,一道道手指粗细的伤疤爬满了胸膛和腹部,隐约地延展向后背。那人注意到门开,将手中的香烟缓慢地捻灭在烟灰缸里,烟气不疾不徐地从鼻子里飘出来。他抬眼看着我,精瘦的手上青筋暴起,掌心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似乎在用力攥着什么东西。看见这人的瞬间,我的冷汗不禁冒了出来,说句没出息的,我确实有些发怵。见人多了看人也难不准,此人的气场强大而邪门,我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他和殡仪馆里的死人一样,盛夏燥热的空气都因他的眼神寒冷了几分。

  “吕哥……”上官怀璟低着头,小声唤道。

  “是来道歉的?”男人抬眼看看上官怀璟。

  “什,什么。”上官怀璟的声音更小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害怕到说话都结巴的样子。

  “打服高中部是对瑾藏的考验。”男人说:“你在帮他作弊?”

  “对不起,对不起。”上官怀璟慌忙道:“我不是想帮他作弊,我只是不忍心看他再次受伤。”

  我不动声色地将上官怀璟往身后护了护。

  “哦,带朋友来了。”男人第一次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笑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很好的朋友吧?愣着干嘛?不介绍介绍?”

  “这位是吕哥,名叫吕望。这位是连哥,叫连雍。我的朋友叫杨厉。“上官怀璟闻言,如获特赦地抬起头,介绍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坐在吕望的身旁那个名叫连雍之人,他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直笑呵呵的,打眼一看很亲切,但我分辨得出,他的笑里藏着软刀子。监狱里的一名死刑犯的气质和他很像,听说那死刑犯亲手把全家人杀了。

  吕望面无表情地向我伸出左手来,我见状也伸手去与吕望相握。他的手皮肤细腻,很凉,劲也奇大,像一块坚冰。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或许仅吕望一人我都不敌,更不用说加上他旁侧身形如熊的连雍,和外房的二十来号人了。今天怕是真的要栽了。

  “这位兄弟面相不凡啊,是做什么工作的?”麻将散在桌上,连雍一手用团扇扇着风,一手摩挲着牌,看着我笑呵呵地问道。

  “给学校看大门儿的,在冈成中学。“

  “是么?没这么简单吧?“连雍递给我一支香烟,问道:“听说兄弟和龙校长关系很好呀?龙校长可不是一般人物。”

  “没这回事,只是龙校长人很好而已。”我暗自疑惑,为什么连雍知道我和校长关系很好?为什么他要问这个?但我没有说出龙校长是我舅父这回事。

  连雍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微笑着盯着我,那眼神像要把我今天穿了啥颜色的裤衩都看透似的。

  吕望从头到尾一直靠着椅背抽烟,不发一言。上官怀璟战战兢兢地低头坐在我旁边。连雍没有继续讲话,也没有张罗着开始牌局的意思,只是看着我。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咔吧咔吧的响声从吕望手心崩出,屋外的嘈杂动静不知何时消失,也反常的安静。我心里有些发毛,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吕望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吕望接起电话,听了半晌,嗯了一声便挂断。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今天找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想看看你有几分斤两。”

  我看着吕望,没开口。

  吕望将手里一直攥得咔咔响的东西丢在桌上,说:“吃。”

  我看着在桌上跳动的雪白块状物辨认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两块白骨,应当与刘泾不见痊愈的腿有关。

  “吃你妈!“我猛然掀翻桌子,一脚踹开门,向外冲去。开玩笑,我装不了这个犊子。

  门外的二十来号人早便严阵以待,潮水一般朝我涌来。俗话说的好,好汉也架不住人多,我被人潮拍在墙角,只能拼尽全力挥拳捶着冲上来的人,根本连腿也抬不起来,更不必说逃跑。吼声将我淹没,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身上的疼痛逐渐麻木,我只觉得眼睛越来越难睁开,脸像洗过没擦一样淌着久不见干的液体,我没空用手抹一下看看究竟是汗是血。

  人群之中忽然刺出一拳,直朝我的面门而来,来势迅如雷霆,我甚至没看清,就觉一股凉风打在面颊,眼前便猝然一黑,身子像被放气的气球一样瘫在地上。人群退潮一样散开,我看见吕望站在人群中间,他漠然地俯视着我,说:“乌合之众,滚吧。这次是念经,下次就是超度了。”

  就在我艰难地坐起身,抬头看着吕望的时候,一块土黄色的板砖从敞开的门外飞来。黄砖结结实实地砸在吕望脸上的时候,一声狂放不羁的大吼也紧随而至:“超度你妈!”

  一个黑色人影从夜色中飞掠而出,如长枪般凌厉。那人飞身一膝刺破包围圈,猛地抬肘打翻挡路之人,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拖,那股大力甚至硬生生将我的身体扯得凌空了几秒。

  所有人都还没回过神,那人已将我拖出了门,他将我放在人行道上,喘着粗气骂道:“你真他妈重啊。”

  天已全黑,我抬起头,借着路灯仔细端详那人,半晌才认出来,这王八犊子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学刘冶。我挪动屁股靠着一旁的垃圾桶坐稳,说:“你个狗东西还挺帅……“

  血染红吕望的右眼,顺着下颌滴落,使他看上去更甚恶鬼。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被摩肩接踵的人群和昏黄发灰的灯光簇拥着,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上官怀璟,她察觉到我的目光之后,仓惶地躲进了屋里。

  “还能不能跑?“刘冶见我发呆,以为我快要昏厥,连忙一耳刮子招呼过来,问道。

  “可能吧……”我撑着地站起身。

  “能还不快滚?”

  “那你……”

  吕望已经缓步迈下台阶,右手依然攥着两块白骨,掌心依然迸溅出震人心魄的咔擦声。

  “赶紧滚!”刘冶见状二话没说,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

  吕望同时闪身近前,一拳砸向刘冶脸颊。我心里暗叹,好家伙,这一拳比方才揍我的那一拳还快,这吕望是人么?明明刚挨了一飞砖,为啥跟没事儿人一样啊?

  我看着吕望,已经做好接住倒下的刘冶然后撒丫子跑路的准备。可没想到刘冶一偏头便闪躲过去,紧接与吕望过起了手。双方一时旗鼓相当,斗得难解难分。我惊得瞪大了眼,要换我上,能和吕望打多久纯粹取决于我能抗多久揍。看这俩人打架,跟看武打片儿似的。挨了吕望那一拳使我直到现在也站不稳,反正现在跑不掉,不如先休息会,我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倚着垃圾桶边抽边看,老精彩了。

  看了半天,我发现,说旗鼓相当是夸张了,从头到尾吕望就没有出过手,只是在闪躲,像猫戏耍老鼠一样,刘冶根本碰也碰不到他。刘冶似乎也发觉了现状,吕望都用头接了一砖,还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根本没法打。刘冶见我还没跑,便冲我挤眉弄眼起来。我忽然回想起来,这是当年高中时我们兄弟几个定的暗号,刘冶挤眼的意思是找机会下黑手,周言挤眼的意思是准备开打,方准挤眼的意思是准备扯呼。

  吕望右脸的血越流越多,他的右眼已经睁不开了,这也正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我利用吕望的视野盲区悄悄靠近,突然发难,猛地朝他一拳打去。吕望来不及闪躲,只好抬臂以挡。刘冶抓住良机,骤然起肘,直朝吕望咽喉打去。这回吕望抬臂不及,手掌堪堪护至喉前,便硬挨下重击。被如此迅捷猛烈的一肘直击咽喉,即使是吕望也扛不住,只见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没稳住,单腿跪在地上,右手攥着的两枚白骨掉落出来,在地砖上当啷当啷地跳跃。

  “跑!”刘冶大吼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一脚踢飞那两枚白骨,也连滚带爬地跑了。

  吕望并没有命人追击,我俩很快便成功逃离,到了刘冶家的地下室。

  “你咋回事?咋还和黑社会混一块儿去了?”刘冶问道。

  “嗨,说来话长了。”我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与刘冶一一道来。

  “没想到现在你成了个情种。”刘冶笑道。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打,十来年了都没发现。”

  “你以为我只会下黑手是吗?哈哈哈哈。”

  “还是好人多,报警报的这么快。“我笑了笑:”现在都直接出动刑警了吗?”

  “看热闹的虽然多,但压根没人报警。算你小子运气好,赶上我今天下班早。吕望杀过很多人,但他的背景很神秘,上面的人一听这名儿就被吓得噤若寒蝉,所以我们也拿他没辙。他地盘上出事,我本来挺幸灾乐祸,想悄悄摸摸看个热闹,没想到里面是你。”刘冶点了根烟,又说:“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没想好呢。”我揉着太阳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行吧,赶紧滚回家去,路上别耽搁。”

  “我靠,你就这么着急辇我走?不请我上你家坐坐?”

  “你这副样子上去非吓着千湖不可,滚滚滚。”刘冶丢给我一支烟,说:“哦对,既然今天碰上了,也省得我专门儿找你一趟了,我和千湖下个月十九号结婚,到时抢亲被堵门,指着你撞呢。”

  我还未到家,就收到了上官怀璟发来的短信,她说,还想和我想聊聊吗?

  我回复说,好,我在小区亭子里等你。唉,我是不是有点傻呢。

  上官怀璟回复说,来我家吧,我家在十五号楼二单元,我在单元门口等你。

  我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脸上的血已经凝固,箍得慌。我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水的时候把老板吓了一跳,我没说什么,只是冲老板友善地笑了笑。我囫囵地洗了把脸后,便赶去上官怀璟家了。我想尽量体面一点,免得她太过自责。

  上官怀璟早便等在门口,她跑过来,两眼噙满亮盈盈的泪花,小手抚着我的脸,小声说:“对不起,疼吗?“

  “不疼,小伤。“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什么样,但从方才便利店老板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来看,恐怕不太乐观。

  进门,上官怀璟从茶几下取出一只玻璃杯,倒上水放在我面前,说:“父母在我很小时便离了婚。母亲是全职太太,失去父亲的经济支持之后很快再嫁。父亲是商人,与母亲在一起时尚有顾虑,离婚后彻底放飞自我,常外出寻花问柳,带回家的女人从不重样。父亲很虚伪,每当女人问他是否有家室,他总说自己还年轻,甚至没怎么谈过恋爱。其实也不能怪那些女人愚蠢。因为父亲长得很好看,富有又温柔,你能想到的大多数赞美男人的词汇都能用在我父亲身上。这么一说,其实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父亲接触的女人很多,其中不乏聪明而凶悍的。所以父亲渐渐开始觉得与我和瑾藏生活在一起会影响到自己寻乐,便毅然决定搬去别的城市生活。还记得当时瑾藏哭了很久,我也哭了很久,但我们没有任何留住父亲的办法。”

  说到这,上官怀璟揉揉眼睛,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没想到吧,这整个单元十八层楼都是我家的。但我和瑾藏平时只住这间房,因为父亲离开前我们常住这间房。”

  我沉默,静候上官怀璟的下文。

  “父亲搬走后不久,我发现瑾藏变了,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我问他在学校怎么样,开不开心,他只低头沉默。瑾藏原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估计是父亲的冷漠让他很伤心吧。父母都不在,瑾藏学校的家长会只有我这个姐姐去。第一次去之前我的心情很好,因为瑾藏很乖,学习也很好,老师肯定会夸奖他,我一想到瑾藏因为被夸奖而开心到小脸泛红的样子就也很高兴。谁知事与愿违,家长会一开场班主任就迫不及待地将我点起来一顿臭骂。班主任只是为骂而骂,揪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放,好像瑾藏在教室里呼吸都是错的。后来我才知道,瑾藏所在的班级新转来了个很壮实的孩子,老欺负同学,被欺负的学生怕被报复,不敢告状。这些学生心里有气撒不出去,又不知从哪听说了我们的家庭处境,就想挑个软柿子捏,一股脑地把黑锅往瑾藏身上甩。他们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因为他们觉得即使这样瑾藏奈何不得他们,也没有人可以为瑾藏撑腰。当时的我哪里知道这些,那时我也只是刚上初中而已。班主任的责骂粗鲁而尖锐,与泼妇骂街如出一辙,我很害怕,根本不敢辩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上官怀璟低着头说:“现在想想真是没出息呢。”

  虽然母亲也在我童年时离去,但我从没被人欺负过,向来都是欺负别人,我根本无法体会上官怀璟的感受,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道貌岸然。

  “当时我还小,认为混社会的人很厉害,就开始想方设法接近他们。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吕哥,就是吕望。因为很多黑社会都对他尊敬又害怕,所以我觉得他非常厉害。在我费尽心思地想和吕望说上话之时,吕望却先开始追求我了。“说到这,上官怀璟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告诉吕望说自己只有十五岁,他听后大为震惊,遂断了追求我的念头,转而问我愿不愿意认他当哥。我很开心,这正是我想要的,便果断地答应了。吕望确实厉害,瑾藏自从接触他之后便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了,他总是一脸兴奋地跟我夸吕望,常说,我太崇拜吕哥了,吕哥太厉害了!我不知道吕望究竟做了什么,能让瑾藏如此崇拜。但我很高兴,我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之后我和瑾藏真的没有再受过任何欺负。”上官怀璟点了根烟,说:“吕望认为自己没办法保护我们一辈子,总想把我和瑾藏培养成黑社会,他说只有紧握刀锋之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他让我和瑾藏发挥自己的长处,去结交朋友可以,让自己变得能打也可以。我觉得长得好看是自己的长处,便选择结交社会人士,瑾藏则选择让自己变得能打。酒吧的事和刘泾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知道自己的做法令人不齿,但吕望照顾了我们很多,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很讨厌那些油腻的男人……”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上官怀瑾见我沉默,低下头,泪啪嗒啪嗒地落,哽咽着说道:“我真的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经常在吕望面前夸你,他见我一提起你就高兴,便让我带你去见他,我以为他也想和你交朋友,没想到会这样。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往,甚至对吕望也没说过。我今天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理解我,虽然我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但还是想求你原谅我。”

  原来在上官怀璟眼里我和刘泾不一样,她没有想过害我。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无助,吕望使上官怀璟入歧途不假,可他待上官怀璟好也千真万确,多年的帮衬,说是亲如兄妹也毫不为过。但若想帮她,想让她摆脱这样的生活,就只有离开吕望一条路。要怎样才能让怀璟不和亲哥一样的人继续来往呢?不帮她我会控制不住地难过,帮她又显得有些自私。怎么办呢?

  “没关系的。”我拭去怀璟的泪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会怪你的。“

  “叫兄弟们做好准备了没?”我递给刘冶一支烟,说:“吕望那孙子什么都知道,我估计今天他会来。”

  “尽管来,我有杀手锏。”刘冶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

  “啥杀手锏?”

  “这你就别管啦。”刘冶说:“指定镇得住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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