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残冬

越冬与范丞丞正式相识，正是在京州了不起的残冬。

了不起，是说温度。三月，说起来应是料峭春寒，昨夜却还洋洋洒洒飘了半宿的雪，落到地面便融化。从停车场到试镜场地一小段路，坑坑洼洼比山路绵延，她从大衣到小皮靴穿的都是白色，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常懿“哎——”

　　常懿在后头叫她。

　　她跟上来，掀起越冬大衣衣角，分明一块泥渍，太新鲜，眼瞧着又以可见的速度蔓延了一小圈，实在嚣张。

　　在翻白眼之前，经纪人先生“再乱翻白眼我就把你眼白涂黑”的话语在耳边响起，生生打住，变成没敢念出口的一句脏话。

越冬“这鬼天气……”

　　两人皆是叹一口气，常懿把手里拉着的行李箱推过来。

常懿“先这么走吧，好在正廷哥有先见之明，我这还有一件，进去再换上。”

　　朱正廷常说，“衣服是明星的脸面”，女明星的脸沾不得泥点子。他不在京州，从昨晚落雪再到今早化妆，打了不下五个电话过来，只为了叫常懿多备一件外套。

　　终于到教学楼，越冬松了心神。裴宥西说派人接应，让她稍等一会，她就站在楼底下，看见几道瘦长人影先后过来，都是极好的面孔。有的陌生，有的多少也算熟人。

　　她就是在这时候见到范丞丞。

　　宽宽肩膀撑起长款黑色大衣，马丁靴稳稳踩过水花，他双手装在口袋，目不斜视朝此处而来。还能看见他胸前链条，蓝色宝石在灰白早晨的天里折射星点光芒。

　　那目光递过来，与越冬的撞个正着。他大约有点近视，微眯双眼看了三两秒，然后确认身份，微挑了挑眉。

　　到此，大导演一直以来坚持保密的女主人选水落石出。

　　裴宥西派遣的人终于下来，毕恭毕敬请越冬上去。她换了外套、擦了鞋子，寒暄两个来回，试镜正式开始。

　　这是当今知名度最高的青年导演裴宥西为其新电影《蝴蝶将要扑火》选拔男主角的试镜现场。在此之前，无需选拔，她早一锤定音女主角的人选，当然就是越冬，中国电影史上最年轻的影后。——照导演小姐所言，本角色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

　　今日邀请她来，一是请她参谋男主角人选，二来，也是让她帮忙与候选人们对戏，提前磨合。

　　前头走了三个，在座几位都不算满意。裴宥西的助理朝外面喊了一声：“四号——”

　　手里一沓资料翻了页，“范丞丞”三个字映入眼帘。

裴宥西“我也没想到他会来。”

唱跳歌手出身，后转型青年演员，二十四岁。与刻板印象里的idol演戏不同，他是天赋型选手，目前三番以内电影两部，合作的大腕儿都说好，票房更反映本事，能在三年内拿到五十亿的年轻人，上一个还是越冬。

越冬“挺合适。”

　　越冬耸一耸肩。

　　范丞丞抽到的是场哭戏，这可不容易。

　　他把拳头握得很紧，修剪整齐的指甲陷进掌心。在他发作以前，越冬不动声色，先一步握住那只手。

　　温热的、柔软的手，不讲道理地拨开他紧攥的手，然后展开来，肆无忌惮占住他的手心。那只小手些微的凉，正与他很烫的温度相接，化解他的怒火，她四两拨千斤，效果却奇佳。

　　心下奇迹般地安定下来，范丞丞收回眼眸里甚嚣尘上的仇恨，绷紧的嘴角重新上扬，重又谈笑风生。

裴宥西“好，现在仇人出去了。”

　　裴宥西提示剧情发展。

　　关上门的瞬间，交握的手分开来，范丞丞一拳砸向面前玻璃茶几，一瞬间麻木，红血丝罩上那双黑白澄净的眼眸。

　　尖刻的话语一而再再而三在耳边回响，他将头低垂，心脏被一只手握紧，痛，痉挛着、绕着圈的痛。然后是眼泪，一滴、两滴，静默无声地落地，晕染成血花的形状，瘦削的肩膀不易察觉地发抖，再然后是大颗大颗的眼泪漫上脸颊，水渍流至干涸的唇。

　　伟大的、隐忍的卧底警察，大约一生难有几次如此脆弱。

　　越冬扮演的李相宜，他的恋人，他的眼泪也会来自她的眼眶。

　　她用双手勾上他的后颈。她把他紧紧拥在怀中，任他的眼泪浸湿她的肩窝，任他的眼泪流进心脏，带起一片滚烫的疼。

　　他把她抓得很紧，抓皱了她身上单薄但服帖的白色衬衣，像抓紧洪流之中最后的浮木。比她大了整一圈的人完全陷进她的怀抱，呼吸之间，连体温都能共享。

　　这场戏是在掌声一片当中结束的。

　　一声“Cut”落下的瞬间，范丞丞找回风度，飞快地自她怀中起身，两边嘴角抬起就是标准的微笑，若无那仍泛红妖冶的眼角，几乎看不出来他才酣畅淋漓哭过一场。

范丞丞“冒犯了。”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对话。

　　越冬觉得身前仍有属于他的热在逗留，蒸得她耳廓不受控制地变红。她一清嗓子，用说话盖住喧腾的心跳声。

越冬“没关系，你演得很好。”

　　好在她演技好，半点仓皇不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