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日，那访客又来了，不过这日天空下起了更大的雨，受山雨迟滞，他来得晚了不少。当他站在门前用力地抖伞甩水时，温克少尉在桌前坐下了。

“少尉先生，真遗憾，我差点没能上山。很抱歉来迟了。”

“无妨，这于你我都是种体验。话又说回来，自从希蒂西牺牲后，我很少在任务与工作外同人大量交谈了。”

“关于您战友的事，我很抱歉。”来访者摘下帽子后小心地说道。

“这没什么，你们那时还没到达西线战场。”温克少尉说完后沉默了几秒，接着他又颇为感慨地回忆道:“他在对我发出誓言后的第二天就牺牲了，我们当时走在东撤的道路上，天上飞来一架敌人的飞机，它投下了炸弹，我差点也交待在那里，但当我在担架上苏醒过来，我才知道希蒂西把我扑倒在地，他自己却……”温克少尉在战争中的以不带感情地作战而出名，此刻却眼角微湿。

“世界大战的时代不能准许为普通一兵举办盛大的葬礼。全世界都在相互消耗着，每分钟都有千万人离我们而去。”

温克少尉含了一口“猎人”利口酒，足足一分钟才艰难地咽了下去。再开口，声音软了不少。

“舍勒、希蒂西都是好人。舍勒的父亲也是士兵，后他两个月战死了。希蒂西的兄长与父亲都是弹药工厂的工人，最后一年因为生产故障而死。这个时代，是泰坦的时代。”

“是古希腊神话里的半神巨人吗？”

温克少尉点了点头，即刻抬首望向天花板上的欧式复古吊灯。在侧脸露出时，访客看到他目中的悲伤就像马上要溢出的水一样。

“人类，泰坦，众神。”

来访者在听了两日后，隐约认为学会了些温克少尉的抽象感知，他谨慎地假设:

人类是野蛮和无力的，泰坦是野蛮和有力的，众神是文明而有力的。

“不，不！”温克少尉闭目摇头，然后“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人类与众神为伍，是古典人文主义和一切崇高道德、伟大理想的代表。只不过这些伟物有强有弱，强则为神，弱为人。但泰坦不一样，那是世俗与物质的代表。”

“神灵之世，人们怀惴着伟大的理想，歌颂并实践着古神般的道德，所有人都在民主的城邦中奉献着。”

“凡人时代，人们在繁重的生活中怀念着朴素理想的美好，每人都尚存着对于生活的微薄希望，每个人都有着底细的道德。诸民在吃饱后勉强地做出些贡献。”

“泰坦岁月，人们追逐着金钱与物质，一切疯狂都服务于现实。人们日夜不息地生产劳动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因为工厂不肯关停的流水线！我们说着上帝的死讯，可在这样的时代，我们又怎么能让上帝活下来！我们为了粮食、经济作物和住房而破坏了自然；我们为了工业生产而污染了河江；我们头顶上的帝王将相和大工厂主们为了获得资本投资的殖民地与世界霸权，悍然发动战争。而我们这些愚蠢的普通人，也在工厂生产中麻木，在金钱影响下异化，现在是泰坦主导的岁月。”一言发尽，温克少尉梦游似地向着落地窗走去。暴雨猛击着玻璃，透过被雨水弄得模糊的窗户，隐约可以看见外面被白雾笼罩的世界。

访客这时却站起身来，一改往日无知询问者的形象，他自信地说道:“如您所言，少尉先生。但我们应该食用足够的粮食，也应该享受干净的自来水与现代医疗，一切技术都应该更积极地发展，市场竞争的逐利大赛可以加快技术的竞争，就像当年领导标准石油公司的石油大亨洛克菲勒为了运油而催生出现代管道技术。只有用先进的技术解放生产力，人类才能重回神明时代。当先进的技术出现，人类不必终日投身于生产时，伟大的理想与道德就回来了。”

听完来访者的发扬，温克少尉背对着他冷笑一声，然后说“是的，我知道，最讽刺的莫过于发一封痛斥电报技术使飞鸽传书减少的电报了。诚然，电报、电话、汽船、蒸汽机车和飞艇、飞机涌入我们的生活后，我们没有理由再放弃这方便的生活，但市场真的能产生技术，技术又真能挽救我们吗？我在上次大战末期担任了连长，我手下战士每天都有数量庞大的非战斗减员。请问这是为什么？你恐怕不理解。”

“愿闻其详。”来访之人感到不解。

“我当连长的最后几个月，总计有9个战士因为食用劣质食品中毒而死，此外还有24人因此中毒后送；先后有15个战士在受伤后因为使用后方工厂的纱布而感染后送；3人因纱布造成的感染而死。市场竞争固然会产生为超越对手而出现的技术与发明，但你又怎能确定他们只进行良性竞争？没有干预的情况下，恶意压价、伪劣产品总是无法禁绝。市场的本质是逐利，不是发明，这是其一。”看到访客不说话，温克少尉接着说:“其二，技术是泰坦的盔甲与利剑，他用技术加剧了这一切。你想想看吧，大机器生产的条件是家庭作坊提供不起的，所以出现了现化工厂制度。后面的事你也清楚，新的生产技术不仅没能解放人类，相反，远超中世纪的奴役开始了。”

来访之人纂着自己的帽子在大厅中来回踱步，终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少尉先生，我不同意您的观点。机器生产使真正意义上的工人出现，掌握先进的生产技术之需要使得他们脑中拥有比农民更先进的思想，文化水平也更高。那么，他们就更容易觉醒，也更容易用建立新世界的伟大理想去代替反复千年的王朝轮回。工人比农民更先进一些，当工业技术促造出规模庞大的工人群体，我们就再不需要托马斯-闵采尔和葛兹-伯利辛根式的人物来引领时代发展。”说到这里，来访者眼中仿佛发出了亮光。

“你刚才不还在推崇自由市场吗？”温克少尉嘲讽般地问道。

“那是因为我先前一直认为自由市场可以催生技术。仅此罢了，现在转念一想，纯粹的实验室技术，在生产结合中明显会比市场更合适。一切都注重于技术，让先进技术到来吧！广大工人将因此而强大！”访客尽乎是激动地喊叫着。

“是啊，未来会是技术统治的时代。但如果有那么一天，一种划时代的先进技术代替了人力生产，那么工人们的位置就会被这一技术的产物替顶。届时，又会如何？”温克少尉的一席话又将大厅变得沉静如海，只听到雨打长窗的声音与呼啸的山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