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他与春】2

死气沉沉的牌子上阴暗地挂着“医疗部”三个大字。

好吧，算是猜对了，那个男的是病人。不过可千万不要是严重的精神疾病之类的啊，那也太可怕了一些，说不定自己的小命真要在这结束了。穆非的脑袋自动播放之前看到过的精神病伤人的视频，不知是不是医疗部的走廊太冷，他浑身颤栗——再这样下去就真的要相信宗教了啊。

那个女孩领着他像走迷宫似的拐来拐去，停在一间一看就比其他房间高级敞亮的房门前。难不成那人是个高级领导？穆非额角的汗珠在阴森的风中被完全蒸发，手濒死一般的凉。

“进来了哦——”女孩依旧是活泼的音调，倒是很礼貌地敲了敲门。开门的竟然是一位深蓝色头发戴着眼镜的女人，看起来像是主治医生。女孩用那种闪亮登场的手势指着穆非，刚想说什么就被那个戴眼镜的“医生”制止了。

“他刚休息，小声一点。”女人怜爱地摸摸女孩，随即目光转向穆非。他清晰地看见目光里的客气一点点被消磨殆尽，惊讶甚至是恐惧海水一般涌上来淹没了瞳孔，穆非的影子在那双沉着的眼中被扭曲放大，最后变成怪物一样的存在。

女孩疑惑地看着那位“医生”:“文博士，怎么了，怎么这个表情呀？”原来她就是女孩口中会给自己发工资的文博士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如果能拿到钱是最好，这样就可以给乐队充更多经费……如果是这样庞大的组织的话，说不定钱还很多，还可以买一把新吉他。刚才的恐惧逐渐被不切实际的幻想占据，穆非感到手又恢复了些温度，灵魂又回到弥漫着摇滚气息的展演厅。

“小爱，你先回去吧。”文博士推推眼睛，难以置信的神情依旧缠绕着穆非，“你叫什么名字？”他将吉他肩带攥得更紧。又是这个可怕的问题，穆非的喉结不停滚动，手似乎被肩带勒红了，隐隐传来酥麻的感觉。不过既然那个名为“小爱”的女孩都这么说了，那他也照做吧。

“我……我叫穆非。”他把头撇向一边，白的一尘不染的墙让眼睛有些恍惚。文博士沉默半晌，似乎在悄悄观察他，开口时含着些无奈:“是小爱这么和你交代的吧。”他只好应声颔首。“你的工作是陪着那位——你应该见过他，你要让他心情好受一点。他最近抑郁的不能正常交流工作了，于是我们准备给他找一个‘朋友’。不过，你是被迫来的吗，如果你不想，我们不会强求的，你随时可以回家……”他紫色的眼睛里瞬间升起太阳，明媚的阳光瞬间把怨气与恐惧驱逐了一半。

快说想回去啊！快说不愿意接受这个委托啊！刚驱走的乌云又极其快速地聚集，他粗重的喘气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混着回声，显得更加清晰。也是真的被夺舍了，苍白的嘴唇无法抑制地煽动着，飘出微弱到一遇到风就立马会碎的声音“好……好……”文博士的嘴角很快掠过微笑“加个联系吧，我好把钱转给你……不过要是连你都不行，那我们也真没办法了。”她无奈地望向房门，穆非顺着她眼神流动的方向走去，手触到冰凉把手的瞬间又失去了温度。

不对啊！难道今晚就要耗在这鬼地方了吗！明明刚演出完可以和他们好好玩一下呢！好了……这下庆功宴也去不了了……还得和他们发个消息……怎么编理由呢……说是被人贩子拐走了？这理由也太敷衍了吧……还是直接说不去好了，反正他们也知道我的性格就是孤僻到不爱参加任何聚会的……

凌乱的想法织成流星从脑海里一闪而过，穆非深深吸了一口气，踏进病房。

病房确实很宽敞，只有一张床。床上的人戴着厚重的氧气面罩熟睡着，旁边是数不清的医疗器械。穆非现在才认真端详似乎是名为“凯撒”的男人的脸，面部的骨头顶着憔悴的皮，略显尖锐。他是真的病的很重啊，穆非一边轻轻放下吉他，找了个椅子坐下，准备给乐队的朋友发消息。

病床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在绝对安静的环境下尤为刺耳，穆非被吓得手一抖，手机重重拥抱了地面。这一声简直就像爆炸，床上的人彻底被吵醒了。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穆非恨不得钻进温暖的吉他盒永世不再出现，紫色眸中的夜空把纯白的房间扫了个遍。

凯撒费力地寻找声源，或许是刚醒，眼神还有些僵硬。

经过一番艰辛的寻找，穆非的身影终于被褐色眼睛捕捉。凯撒有些不可思议地放大瞳孔，面罩上铺满白雾，白雾之下隐约可以看见无力却快速张合的干瘪嘴唇。

“那个……要帮你叫医生吗……”汗水再次席卷而来，冲刷着内心仅剩的阳光，穆非不安地舔着嘴唇，看向凯撒的目光如同不知所措的小兔在偌大的森林里无措乱蹦。

凯撒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又费力地举起手示意穆非过来。穆非迟疑了一下，脱掉挂满金属物件的外套。金属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在这样的环境下像一首生疏别扭的摇滚说唱。

穆非布满吉他硬茧的粗糙的手被一只比自己大很多的虚弱的手微微包住，指尖温暖的触感又让他的精神世界回到春天，冰凉的皮肤细胞贪婪地吸取舒适无比的温度。

“把我的面罩拿掉，谢谢……”微弱的声音有些艰难地穿过面罩和水雾，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一路跋涉来到穆非耳边。穆非只好在那虚弱的声音的指导下手忙脚乱地整理好一切。

凯撒半坐在床上，手中握着的杯子氤氲出轻纱般的雾气，温和地抚摸着他干燥的肌肤。

凯撒像初次见面一样扫视着穆非，最后停留在他精致的脸庞上，洒向穆非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春和日丽。他悠悠端起杯子，似乎享受热水奔涌过体内的舒爽，这就像热水澡一样令人沉沦。

“你今年几岁了，”凯撒望着水杯里自己瘦弱不堪的倒影，“……是他们委托你来的吧，真是麻烦你了。”穆非垂下睫毛，像白色的蝴蝶优雅地叠起翅膀，“我……21岁”。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男人，他总有种朦胧的信任感，甚至对这个陌生人全盘托出都没有问题。凯撒也有同样的感觉——这是之前任何一个“白色长发”的人从未给他的感觉。

“是吗，这么年轻啊。”凯撒意蕴悠长地摇晃着水杯，溅起的水珠让他的倒影碎成千万片。是不是说错话了！穆非一惊，他的衣角已经被揉成卷边。

“没事的，我只是自言自语而已，你没有说错话。”凯撒似乎可以猜出他在想什么——果然这个组织里的成员都有读心术吗！穆非咬紧嘴唇——看来以后绝对不能靠近这种有法术的地方了！

凯撒看着穆非低的快要埋进地里的头，不禁轻轻笑了几声。绸缎般的白发倾泻而下，泼洒在凯撒的手臂上，盈盈地瘙痒着肌肤，也多了几分独属于年轻的可爱。

“我想知道你的真名……总是以已故的人的名字叫你，很别扭吧。”凯撒试图拨开动人心弦的白色瀑布，穆非却偏头避开。话语在嘴边酝酿许久，被小心翼翼地捧出“我就叫穆非啊……或许是重名吧……但是我今天没带身份证……”凯撒抬到一半的手被凝结的空气固定住，极力掩盖着抖动被虚假而缓慢地收回。

“啊……那真巧……”凯撒呼出的气将水雾打散，成了千丝万缕的思绪。“对……对不起”穆非慌忙无措地起身，却被凯撒按住。“你不用道歉，”凯撒勉强挤出一点笑容，“不过你长得也真的很像他呢……就像他年轻的时候一样。”怪不得所有人都盯着自己的脸看，穆非无意识地摸摸脸颊。或许这就是自己的悲剧吧……不过像极了小说那离谱的情节呢。思绪的丝线分别缠住了他们的灵魂，像被绑在十字架上烈火炙烤着的罪人，感受人类复杂情感所带来的痛苦。

于是谁也没有再说话，沉默是当下的最好良药。直到穆非的手机被炮弹一般的消息提示音轰炸，才让他们从静默中解脱。

“时间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穆非一边盯着乐队朋友不停闪烁红点的消息框，一边像怕生的小猫瞟着凯撒。“回去吧。”凯撒没有看穆非。

待穆非利落地背起吉他盒，大步流星走到门口，背后幽幽传来沙哑的声音:“你明天还会来吗……”像是一种请求。穆非反复默念着聊天框中朋友发来的“明天去合练吗”的字样，良久才开口道“看看吧，如果有空就来。”确认凯撒没有开口的迹象后，穆非终于一路飞奔跃出组织的大门。

穆非望着手机屏幕上朋友们发来的庆功宴上酩酊大醉的照片，仿佛可以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喧闹热浪，嘴边不自觉泛起淡淡的喜悦。赛博的纸醉金迷间忽然跳出文博士发来的“微信红包”——没想到发工资是真的，穆非暗自窃喜，盘算着买什么价位的吉他。回到郊野公寓的路如此漫长，解决完了网络社交，那谱到一半的乐曲重新在大脑中编织起音符，今晚又将有一首激动人心的摇滚乐诞生。

看来即使发生了这么奇怪的事，也仍然无法撼动原本的音乐生活啊。穆非一边想着，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