务本坊西门内一鹤斋门前高高低低的吆喝声,与一坊之隔的平康坊,像极了阴阳两极,尽是人性。
“严公子,怎么样?这平康坊与你平日里所去之地截然不同吧。”
“我阿父看我特别紧,尤其这春闱将近,我也许久不曾出来松快松快了。”
严帆望着平康坊的大门前那些吆喝的女郎们,“这不过是一曲中的女郎,就如此不凡。”
“这次我可是带严兄去的中曲之地,其中的美人儿胜过这里十倍!”
朱泽一言引得马车内哄堂大笑,“那是自然,何止十倍,尤其是那位曼儿姑娘,那音容笑貌,琴棋书画,只是开口一语,就足以让你我神魂颠倒。”
“当真?”
“今日严兄是客,那就将曼儿姑娘让给严兄如何?”
“这,若是让我阿父得知,我来这种地方,又偎红倚翠的,怕是要剥了我……”
“严兄就当是春闱之前的松乏,有何不可?”
“就是,就是。”
“可是,我阿父那边……”
金家的那位郎君坐在最里面,瞧见如此扭捏之人,顿时生了一场气,“严兄方才还在说,春闱必定能得头筹,而今却连个平康坊都不敢进,你方才所言莫不是诓我等不是。”
“就是,你这副样子,不如回去背书算了!”
“去!去就去!”
春闱的会元早已经在我手中了,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平康坊。
戌时三刻,一鹤斋的地下二楼主室之中,陆安然打量着眼前这个焕然一新的“周掌柜”。
“周掌柜今儿个是唱戏的活儿都齐全了?”
“某今日乃是户部郎中唐大人的从子唐周的挚友谭煦。”
“户部郎中,没想到先生本领通天。”
“除此之外,还是礼部员外郎朱大人家二郎君的幕僚,大理寺卿金大人家中三郎的旧友。”
陆安然把玩着手中的骰子,“先生办事,我自然放下。”
“你这骰子不错,可是儋州所得。”
“梅花六壬骰子。”
“看你心中有数,可是已经有了破解之法。”
陆安然则转手将骰子交给了周然,“我有一难事,我想破了此物,又希望此物可以恢复如初。”
“不是什么难事,左右好戏还未开场,我权且帮你一把也无妨。”
“不,先生只需将解法告知于我便可。”
“陆家小姑娘,你这防备之心太甚,未必是好事。”
“还请先生见谅。”
周然点墨之间,已然将解答之法赠与陆安然。
“布行打算何时开张?”
“明日一早。”
“你可听说昨日的蹴鞠赛?”
“略听了几句。”
“咳咳,那便听我细细说来。”
景泰三十七年四月初八,乃是佛祖诞生之日,皇后率众嫔妃于莫悬寺中焚香礼佛半日,然半日之后秦贵妃受命回宫主持一年一度的蹴鞠大赛,传陛下圣意,以励学子之气。
“你真知道为何是这贵妃娘娘回宫主持蹴鞠大赛?”
“皇后娘娘诚心礼佛,贵妃娘娘受命回京也并无不可。”
周然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非也,非也。”
“难道这蹴鞠大赛还是我让它办得不成?”
陆安然从桌案上取一块酥核桃,细细品尝起来。
“哗啦”
周然将手中折扇合上,置于桌案之上,“可不就是姑娘指路,小鬼难缠罢了。”
陆安然不紧不慢地端起桌案上的阳羡春雪饮了起来,“小鬼难缠,贵妃心焦,到底是失了体面。”
“若是秦家那小子知道贵妃娘娘行径,也不知作何盘算。”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大厦将倾,覆巢之下无完卵。成败并非易事。”
“高楼已筑,而今却少了些装饰之物。”
“可是高楼之主,可懂得你的谋划?”
“他值得,只愿他日后不负天下。”
不负天下,便是不负我。
“若是寻常女子,恐怕更愿唯负天下不负卿。”
陆安然并未接话,而是从袖管中掏出一枚镂空花鸟纹金香囊,“麻烦先生,今夜寻个时机转交到他手中。”
“莫悬寺的和尚可不会做这样的香囊。”
“会不会不重要,诚意到了一切都会如愿。”
周然将折扇点了点鼻尖,“我更好奇,你家那位小郎君今日可会来此?
陆安然仍旧喝着茶,“他忙于春闱之事,定然是有些时日不得自由了。”
“那倒也未必。”
“姑娘,东西取来了。”
冬青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二人之间的话也自然而然地断了。
“进来吧。”
冬青手中抱着一匹布帛,远远瞧着似乎是鹿纹,浮光掠影一时眼花缭乱,可近看原来是湖中仙女下凡化作鹿奔于山中,且看似浮光,实则纹理清晰,精美绝伦。
“这,便是天鹿锦?”
“是,它便是,天鹿锦。”
丹棱郡五灵湖旁,原本的茅草屋已然被一间间茶舍所取代。
茶舍之内络绎不绝,除了来喝茶的人儿,也有不少来学习萍娘子的织布技法。
“阿娘,鸣儿下学回来了。”
“鸣儿回来了。”
“鸣儿回来了。”
李苹儿只是柔柔地抬头瞧了他一眼,复又低头泡茶不辍,“今日可学了些什么?”
“见过各位娘子。”
“鸣儿越发有礼了。”
“是啊,年纪虽然小,可为人处世,颇为老练稳重。”
武鸣并不接话,只是熟稔地将茶桌收拾干净,茶碗洗了又洗,茶叶一应准备齐全。
他又寻了块吃剩的茶果子,蹲在不远处地角落里,读着手中的书。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
“这孩子,自从那日之后,便似同我同自己赌气一般,越发的刻苦。”
李苹儿望着不远处的武鸣,心中不由想到了那位陆姑娘,更想起了那句“过往你所受之痛,皆是世道之错,而非你之过,更非女子之过也。人活于世,皆有所图,若有所意,必有所得。”
“苹娘子,苹娘子,你可是让我好找。”
姜尚姜掌柜提着袍子的一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了台阶,入了屋内见到了李苹儿,才停了下来。
“姜掌柜辛苦了,坐下喝碗热茶。”
“这四月的天儿当真是出奇,晨起寒意逼人,此时却又燥得慌。”
“既如此,那我便给掌柜的倒上一碗醍醐汤。”
“那便有劳了。”
不多时,一碗醍醐汤入肚,姜掌柜只觉得浑身通透,顿时燥热之气消散。
“多谢苹娘子,今日既讨了这杯茶汤,也该为娘子带些好消息才是。”
李苹尚未开口,提花机旁的其他娘子们倒是闹了起来,“姜掌柜莫不是打算哄骗我等吧。”
“我姜尚从来不是如此之人,我家姑娘特地让我来传信。这天鹿锦被一位贵人瞧上了,姑娘不忍心见这么好的东西被他人私自收藏。故而在瀚京城盘了间铺子,眼下就等着各位娘子手中的锦缎了。”
“这陆姑娘已然帮了我们不少,这天鹿锦十天半个月也不过出了半匹,姑娘开了铺子,怕是要做亏本买卖了。”
“是啊。”
绣娘们是喜忧参半,心下忧虑不免增多。
“各位,各位,我家姑娘还说了。听闻,果州、阆州的绢布常常困在家中,姑娘心疼不已,想让各位娘子牵牵线,让我家姑娘献上绵薄之力。”
“陆姑娘需要我们,我等自然愿意效劳。只是不知姑娘愿意多少银钱收之?”
此时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老媪开口问道。
“陆家平日里开水陆码头,没少给我们造福,你怎么能如此行事!”
“我这,我这不是……”
姜尚躬身行礼,“我代我家姑娘多谢各位娘子,姑娘来信也提到过此事。故而愿意以一千五百文收之。”
“一千五百文一匹布!”
“不错。”
“这可是远远高于市价三四百文银钱。”
“诸位若有担忧也可以再思量思量,某这就先告辞了。”
一鹤斋外,“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
“咚!——咚!”
“咚!——咚!”
一鹤斋内,烛火闪烁,看似一间小小书斋,实则内藏玄机。
“各位贵客,欢迎来到我们一鹤斋的内堂。”
话音刚落,每位贵客身后的昆仑奴解下他们脸上的黑色纱布,又递上了傩面具。
“各位贵客,我们内堂也有内堂的规矩,各位可在此间进出,只一点,不可随意以真容,真声见其他贵客。”
“小爷若是见了又当如何?”
“那,自然是有别的地方请您一去了。”
“你少吓唬老子,信不信老子拆了你这个破书斋!”
那人话音未落,两个昆仑奴腾空出现,又将那人悄然带走,只留下那人的傩面具还在原地。
“各位来此,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宝物。这一至三楼皆为各位尽兴而归所备。”
穆川只得戴上面具,跟着众人穿过七拐八弯的石洞,这才到了底楼。
这一楼之中,早已经人声鼎沸,一时之间他也无法分辨出其他人的身份。
“各位客官,这是投壶的彩头,一等彩头是这枝闹娥金银珠花树头钗,二等彩头是金镶玉簪,三等彩头是这方砚台。不知诸位可有兴趣?”
“投壶尔尔,我来!”
人群中一位郎君着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手中一把折扇开合之间可见一斑。
“这是您的矢。”
穆川对那人的傲气颇为感兴趣,只是此刻寻人要紧,服饰可以更换,面具会遮盖容貌声音,可是气味不会。
他在人群中穿梭,通过每个人身上的气味来查探穆泽的下落。
自然他的一切行踪早已经落入暗处之人眼中,传到了暗格之中。
“姑娘,底下传上来的信儿。”
陆安然瞧着字条上的内容,眉头一皱,“到底还是找到了这里。”
“冬青,为我准备一套天鹿锦的衣裙。”
“是。”
陆安然又在桌案上写了几个字,通过暗格投回底楼。
不多时,那位玄色镶边宝蓝撒花缎面圆领袍的郎君出现在了此处,“你家那位小郎君的确有些本事。”
“这是破了先生的障眼法?”
“他在一炷香时间内在人群中找到了那位庆王殿下。”
“来得可真快。”
“你猜他如何寻到?”
“一个人身形会有相似,声音容貌相似,衣衫可以换,气息和习惯不会变。”
“你家小郎君的确是你家门中出来的。”
“这底下可热闹得很,你不打算去瞧瞧。”
冬青敲响了屋门,“姑娘,衣裙取来了。”
“我会带他离开。”
“通往至高之位的道路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与其总是让他活在你的庇佑之下,不如让他自己去历练历练。真正的斗兽场可没有捷径,只有杀戮和血腥。”
“有些杀戮不是必需的,我一个人沾满血腥就够了。”
陆安然转身离开了此处,周然摘下面具,瞧着桌案上的天鹿锦。
“比起你嫡亲的血脉,这位女郎的性子倒是更像你一些。”